施政者太仁慈了,反而会成为得寸进尺者的把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在这一点上,崔闾其实很能与太上皇共情,对着那些怎么也教化不了的,不如直接送他们去见阎王来的好,要头疼也请阎王去头疼,来日去了地底下,打官司都没带怕的,换谁来也指责不了他。
只不过这离太上皇举刀向民还有十二年之久,这时的太上皇仍然坚信着愚民可教,私利者可引导的信念,对着那群胡搅蛮缠者,仍保持着无知者可谅解的心态,毕竟在普及教育这块上,他自觉有亏,如今亲力亲为,被一些口水溅到,也只认为这是改革路上必经的磨难。
回衙署的一路上,崔闾都没在他脸上看到挫败感,除了疲累,眼神依然坚定,大有一日说不通,明儿再来的越挫越勇气。
讲真,他越是近距离的与他接触,就越佩服他的那份宽忍度和气性,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此与民讲道理的,尤其是上位者,他们手里的权利,就是最好的道理,哪怕指鹿为马,也多的是人附和,可只有太上皇做到了融入百姓堆里,切身的为他们着想。
王听澜的意外受伤,带出了崔闾在南城门上的处置手法,他不似太上皇般怀柔,也没有多大的忍耐度,心里记着那夜江州之变的怒意,又在之后彻底了解过那片地上的百姓生活态度后,才决定了如此冷处理的晾着那边,就让他们干看着其他三个城的百姓,过上经济腾飞的好生活,就让他们自己生出想爬出烂泥地的心思,而不是他带着全衙署的官吏,去求着拽着他们往前奔。
自己都不努力的求生求发展,他凭什么要带着属下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阎王不救该死的鬼,烂死就烂死。
他甚至为了不让太上皇注意到这片区,在太上皇将办公地点搬到了他桌边时,就收了有关于南城门处的所有资料,想着等再抻他们一月半月的,就该差不多了。
土改的资料占据了太上皇的所有心神,加之他要抢时间跟着武弋鸣出海,于整个府城的具体治理情况,也只能看着每日的汇报了解,崔闾的案头只要不出现南城区,他不可能有机会注意到那里。
崔闾起初只是想治一治那里的堕落厌世风气,等与太上皇接触了几日后,就越发的不想叫太上皇知道有这处地方,想着等他跟船出了海后,他再腾出手来整治那块。
无他,哪怕没有英雄情节,他也不愿意见到这样一个,被后世奉为英主的男人,在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利后,去受那种阿臜气,去与那些教化不开的老顽固们苦口婆心,他着实心疼他的口水,觉得他这样的人,再要怎么纡尊降贵,也不该将时间和态度,浪费在这等人这等事上,他无法接受梦里的那个被人称颂的英伟男子,在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面前,温声温气,却还得不到一点正向反馈,可能甚至需要他一而再的浪费口水,浪费脚力,去与他们讲道理,周旋怎么帮他们改善生活的事。
那太可怕了,除了会有损他脑子里的后世评价,还会直接满足了那些人拿腔拿调拿乔的心理。
看,你堂堂府台大人,不是终究撑不住了,要来求我们给面子,跟上你的治理规划么?
太上皇目前的身份,是衙署幕僚,他出面,等于崔闾出面,这必然要与前期崔闾的冷处理方式相违背,然后导致他前期的施压,功亏一篑。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他只管看住了太上皇,却没料到王听澜那边会往南城门去,且身边竟然没有侍卫跟随,看情况似乎只得那个叫凌嫚的小丫头。
崔闾第一时间喊了崔诚去拿舶来神液,王听澜一头一脸的污垢,伤口处必然是遭了污渍浸染,就算是喊了大夫来,在清理完伤口之后,也得找那种能抗感染的药物来,再没有比那舶来神液更好的东西了。
凌嫚被太上皇叫到一边问话去了,崔闾却找了抬人回来的衙差了解情况。
那衙差煞白着一张脸,又是气又是恼,跺着脚道,“哎呀,卑下提醒过王大人了呀,让她务必离南城门那块远着些,没事不要过去,她明明前些时日都听了的,行踪都只在其他几个门里,就一个没注意,一个没注意,卑下们就错眼不见的叫王大人踏进了南城门。”
那边凌嫚抽抽噎噎,在太上皇的安抚下才平衡了情绪,捂着脸低低道,“姐姐说,她发现了一处地方,有可能是崔大人为瞒过五哥或者我们这边人的眼,将一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关押看管,不叫他们到我们眼前来喊冤申诉,又说那南城门口常有衙差在那处值班看管,带太多人不好进,就我们俩趁人不备时进去,做个暗访……”
她说完就又开始流眼泪,手颤抖着想往腰囊袋里摸,那里有一柄防身短刀,若她当时没有犹豫,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当着她的面,伤到王姐姐。
凌嫚懊恼的捶头,声音带着恨意杀气,“五哥,那个地方的女孩子太惨了,真的人间地狱般,我跟姐姐只不过想带她们离开那里,就被前后冒出的上百个人拦住了,他们不让那些女孩子跟我们走,也不让我们走,说既然来了,不给他们留个后就不准离开。”
说完她自己都被气笑了,实际上,当时她就给气笑了,一脚将那大放厥词之人,给踢粘在了脏到吐的墙角根上。
长这么大,真没遇见这么不要命的。
可是,下一瞬,她的脸上就显露出了一股扭曲之色,牙齿咬的嘎巴响,手不由自主的又开始去摸腰间的刀。
崔闾那边已经问完了衙差嘴里的话,踱着步的到了太上皇身边,看着这小姑娘的面色,闲闲问了一句,“是不是被背刺了?内心受到了伤害吧?”
凌嫚叫他问的差点跳脚,嘴巴却不能控制的反问出声,“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场?”
凌湙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得无礼,他那时跟我在一起。”
凌嫚呼吸一顿,不由抽道,“我踢飞了那人之后,后背上不防遭人重重一撞,踉跄着脚的没来得及站稳,就被那些人与王姐姐分开了,而那撞我之人,竟是之前我们要带着离开的所有女孩子里的一个,她瞪着我,说我踢死了她的哥哥。”
明明没有,她收着力的,只是踢晕了而已,谁叫他嘴贱呢!
崔闾就跟看书时喜欢在书页旁留旁白一样的,再次幽幽开口,“你心里很受伤,觉得那些被救的姑娘简直不可理喻,竟然会为了折磨奴役她们的人,冲你出手,朝你发火,你不能理解她们的意图,倒是想离开呢还是不想离开,觉得自己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所谓善举。”
凌嫚瞪大眼,望着崔闾,再扭头望向她五哥,上次这么当她肚子里蛔虫的人,是她五哥,一语道破了她看清幺鸡的内心,而装傻不回应的事。
她能怎么办呢?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僵尸娃娃,哪怕现在身体开始重新生长了,本身底子已经是坏了的,就跟破布娃娃换了新衣裳一样,表面看着是光鲜亮丽的,内里实则千疮百孔,这样的她,怎么能去祸害一个如此诚实,有大好前途的男子。
所以,她只能装傻,装不懂幺鸡的一片深情。
凌湙无奈,转向崔闾道,“你别逗她了,想来你是很清楚那片区的情况的,说说吧!”
崔闾抄着手笑了一声,“宁先生不防等王大人醒了之后问她吧!或许,还能以治下无方,让武将军代你向上参我一本。”
王听澜的做事手法,不外乎怕他欺上瞒下,做出欺君罔上之事。
可换种思路,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呢?她始终对自己的世家身份介怀,哪怕联名保举过他,也时时在履行一种监测他为官是否清正严明的责任,怕自己保举错人,怕太上皇受他蒙蔽,又或者,怕江州这个除北境以外的妇协试点,会失败成为全国笑料,她的内心根本不信任他。
泥人也有脾气,崔闾再有意与帝党交好,也不能一味的忍气吞声,任由她这般左试右探。
是以,他故意拿话刺太上皇,一脸的阴阳怪气。
他实在是被王听澜的行为伤到了,觉得她在侮辱他的智商。
那南城门又不是块巴掌大的地方,能往里塞上小两万人的片区,她每日间来回路过,定然有见过人影在里面活动的,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当面的来问?要她这样子的,单枪匹马的带个小姑娘去搞暗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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