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内的动静立时顿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崔闾轻轻扣下了桌面,冲毕衡道,“坐下说话。”
他一出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这才发现,只有他们在争的脸红脖子粗,人家脸色半点不带动的,好似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般,又或许,这人本来就打着置身事外之想?
崔闾扬了扬手,一直守在帷帘处的崔诚立刻会意,忙安排人进场续茶,重置果盘点心,等众人压了茶汤,清了火气再理智归笼,便听一道声音响起,“江州悬于孤岛几百年,大家真以为,没有历朝历代的武备支持,这里还能安稳发展,有我等同胞生存延续立足之地?你们当海外那些蛮化之族是傻子,不知道占地盘发展人口?远的不说,就说三五日船线外的东桑岛,一百年前就来过,并试图与江州本地人合婚,只他们长的实在丑陋,并不得这方水土上的人青睐,又加之排外性,才没能让他们占了这处去,没有历代朝廷管制,你们以为你们的祖上,是有什么安稳基础出海捞金?一个老窝都不安定的地方,其上居住的百姓要如何安心生产举业?你们是不是安稳过了头,把朝廷的默默付出,都当成了理所当然?没有朝廷,没有历代皇朝的震慑,这个江州早不是江州了。”
所以,到底是谁不要脸的,占着朝廷一统的便利,行中饱私囊之事?
崔闾目光巡视众人,声音不高不低,不扬不抑,却句句沉甸甸的压向人心底,“世家千年,随朝局颠覆,在本家主所识得的文字记载中,千百年来的历代皇朝,没有任何一代曾放弃过这个不毛之地,就算在不羁礼仪的崩坏期,那些嗑五石散嗑的脑疯的士族子们,对有外族侵占的江州小岛,亦有举剑讨伐之力,没有任何一代的士族,百姓,放任过这里的人受欺,他们的努力奉献,便是朝代更迭,也无法抹除消尽。”
寂静,除了寂静,帷帐内再无任何一种响动。
利益占染私欲,无论怎么大谈特谈,但有更高层面的精神理论出现时,就是彻底的碾压,崔闾不跟他们谈个人发展,家族努力,这都是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应该努力的,可国呢?历朝历代为了保持国土完整性的最高统治权呢?无论他们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多少战争灾难,但有句话是对的,肉烂在锅里,他们从未叫外人来伸过一次筷子,所以,江州至今仍是他们的江州,而非蛮化混居,外族奴殖地。
这是属于有传承的精神领域,他们站的高度,是整族人代代保存下来的古老知识体系,那种对于这片土地完整性的固有观念,不是这里在座的,由时局造就的本地豪绅思想可比拟的,尤其在一代代的金钱洗礼,或蛮化之地穷困对比之下,有种夜郎自大的可笑心态。
崔闾并无需高声质问,只垂眼以淡声陈述之姿,就摆清了自己的位置,以及从头至尾对于他们自我陶醉,行自私之实的讽刺。
江州是富裕了,可没有历代朝廷的武备保护,他们岂能安心发展,有远足航行的条件?便是出海行商,路过各海外之地时,打出来的朝廷旗帜,也是一种大国的保护,否则黑吃黑就能吃死你们。
谈脸?你们有么?
毕衡眼泛红晕,激动的一拍桌面,震的所有人心内一颤,就听他直直的起身,冲着崔闾俯身下拜,“崔贤弟,往日为兄狭隘了,竟不知贤弟内心广阔,有如此深识远见,所思所想竟得太上皇真传,贤弟,待此间事了,为兄定以身家性命举荐你入京觐见,贤弟一身本事,合该为朝廷效力才对,窝在江州缩在滙渠,真是太浪费人才了,当今求贤若渴,贤弟定能得重用,一展心中抱负。”
崔闾哑然,非常想回一句:本老爷没有抱负,只有保存家族延续,和家小平安的愿望。
可眼角余光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只能含糊一句,“毕兄,这个容后再议,弟先行谢过了。”
然落在旁人眼里,就跟崔闾已经出仕了一样,有毕衡的推荐,又有符合太上皇和当今治政的理念在,完了,这崔氏家主铁定要一飞冲天了。
有脑子转的快的,在新旧律秩序的好坏衡量里,打量出了另一条思路。
他姥爷的,严修是废了,他们本来就要重举一位能受朝廷调度的江州府台,若崔闾真能凭毕衡的举荐出仕,那上京发展,不如就摁他在江州任职,在他们和朝廷矛盾中起一个调节作用,相信他会比严修做的更好更出色。
有他方才的态度,和朝廷对待江州的治理理念深刻理解,只要他们别太作,就永远不可能会被扣上想要独立谋逆的帽子,说实话,出海行商,举出大宁的牌子,确实是无人敢侵犯的事实。
说到底,他们也不想真的跟朝廷翻脸,不过就为的利润分成问题。
几个当家老爷们头碰头的聚在一起,各自边嘀咕边不时揉肚子的行为,着实为严肃的会议氛围添了抹好笑意味,毕衡仍陷在自我激荡里,不停瞄着崔闾,一眼眼的越看越高兴,这人铁定得给他搞出去,不能再叫他窝在家里躺闲了。
虚度光阴是罪,是罪啊!
终于,那边的几人商议完了,还是由脾气最温和的蒋老爷开口,一开口便冲着崔闾直指核心,“崔家主,恕我等见识浅薄,嘴笨拙舌,若有说不对的地方,您海涵,另,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崔闾请茶,示意他继续。
蒋老爷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态度谦卑,“我等想请崔家主,代我等向朝廷上表,一陈我等忠君之事,二陈我等纳征重商结果,三陈……新律推行试点之行……”
所谓试点,就是也给予了修改的余地,他没说那么明,但懂的人都懂,无论在税率的起征上,还是新律的推行上,可以谈,不像从前避而不谈,现在谈,只要崔闾肯接这个差,就谈。
毕衡本来还听的高兴,结果越听越不对味,望望同时起身冲崔闾敬茶的几人,又望望面无表情异常严肃的崔闾,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我草,你大爷的,敢情搁这跟老子争人才呢!
蒋老爷似乎还嫌说的不够清楚,腰弯的更低些后道,“您本来就有举人功名,再有我们本地乡绅联名举廉,最后再请毕总督上表请奏,我们相信,朝廷是会任人为贤的,崔家主,我们是真心诚意,想请您为我们作主,带领我们与朝廷化解误会,建立友好的两岸关系,您可一定要答应啊!”
呃……嘶……崔榆跟旁边负责记录的同僚们懵了,望着笔下记录的每一个字,却感觉跟不认识了似的,怎么都拼凑不出个清晰的名目来。
刚才这人说的什么?
联名……上表……举人功名……朝廷任命……
崔榆一下子站了起来,要不是身边同僚扶的快,他能直接跌地下去。
妈耶,祖宗哎~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他大哥,他家大哥……?
毕衡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就手抻直了点到蒋老爷和其他人的鼻子上,愤怒简直要冒顶,“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
说着一拍桌面,声音拔高,“他大爷的,你们就直接说,你们想请他干嘛?”
敢说我杀了你们!
就见所有人一齐弯腰,冲着崔闾请愿,“请崔家主就任江州衙署,协理江州一切政务。”
崔榆眼一翻,又激动又惊诧的晕了。
严修就是他们先推,再呈于朝廷任命的,眼下他们推崔闾,只要朝廷那边肯定了崔闾能在其中起的作用,崔闾这个府台的位子是坐定了。
毕衡一下子就熄了声,没料谈事怎么就谈成了这样,愣愣的转脸望向崔闾,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贤弟,这、这……”怎么搞的?
崔闾也怔住了,他知道这些人想拿他当刀,可没料这些人竟然敢这样豁出去,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还是蒋老爷开口了,他声音低沉萎靡,“江州发展到今日,我们也想有所改变,可奈何之前一直没有契机,崔家主,您就是我们的契机,真的,请相信我们商谈的决心,不是有要跟从前一样糊弄朝廷,继续跟朝廷对着干的,崔家主,实不相瞒,海运的许多珍宝药材,堆在库里是变不成银钱的,我们想要变现,没有哪个市场比对岸更大了,如今那边百姓安康,民生恢复,说实话,我们也在寻求变通合作,如果能与朝廷双盈,那岂不……岂不是一件大好事大功德么?这事放给别人做,我们可能还得犹豫不放心,可放给崔家主作主,我们绝对放心,绝对信任,真的,请给我们双方彼此一个机会,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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