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凌湙正就着西城居民小楼的事情,跟从北境搬来的青砖坊,和熟练盖房的工匠们,讲着他对于整个百姓生活区的规划,也不说盖多高的小楼,毕竟钢筋混凝土这玩意目前还没有,盖高了危险,而纯木结构的,就江州这不产木的地界,短期里也不现实,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盖那种连排的砖木结构的两三层小楼样式的,如此,安置再多人也不用发愁了。
他的设想曾经在北境没推行出来,因为北境不缺地,当时人口又不密,人家祖辈的习惯,都住的大四合院那种的,楼房在当地极不受欢迎,盖了也没人爱住,后来荒置了,就成了将兵魔鬼集训营的宿舍。
这还是他少数在北境干过的,折戟沉沙的项目,说来也是叫人唏嘘又好笑,起码他义兄在世时,没少笑话他,说有宽敞的大院子不住,谁愿意挤那盒子间?
凌湙这回可吸取教训了,不按自己脑子里固有的楼盘样式画了,他结合了荆南的吊脚楼样式,楼下一层改为百姓活动区,也可以做摊位用,上两层住人,并且全四房两厅大户型,连着两户还可以打通了合成一家,供人口多的百姓人家选择。
那北境过来的工匠们,被他说的一愣愣的,总觉得这人的理念怎那耳熟?有年纪大的回头一思忖,哎哟我去,这不是早年太上皇搞的那啥楼盘么?当时就没分出去,压根没人爱住。
他愁的悄悄去找了王听澜,没法,太上皇这信是通过王听澜的手递过去的,搞得过来支援的工匠们,都以王听澜为主,早一批的养老的养老,离逝的离逝,于是,现在的这批次匠工,都没人敢把眼前的青年,往那位尊上想。
帅府那边倒是知道了这位在江州,在挑选工匠坊的匠人时,就全挑的与早年太上皇没见过面的,他们也知道,满朝堂对太上皇的信息非常灵敏,泄露一点皇帝那边都不安生,如此也是,两边打掩护,但武景瑟作为现任大帅府家主,她的请安折子是一早就递过了,若非凌湙严厉责令她不许动,怕早要借着往保川府看自家子侄的名义,跑江州来了。
王听澜叫这些匠人,连说带比划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现在又多了个安抚刚从地下墓城搬上来的,那些妇孺小孩子的工作,因为常年遭受压迫虐待,女孩子们尤其怕人,妇人也是胆小如鼠,叫她们呆一个地方,只要没出现下一个指令前,渴死饿死,都不带敢动的,实在叫人心酸难受,于是,这些日子,她也是带着人小心翼翼的与她们接触,试图宽解她们那颗不安的心。
江州这地界,本来划给百姓居住地就不大,每户独门独院也只两间屋子一个灶台,有更窄小的,只有一间屋子,廊沿底下做灶台,更大的土地面积,都叫富绅们占了盖前庭后院的大宅子了,如此,这盖连排居民楼的规划,是真真可行的。
等劝了那些匠工回去按照太上皇的意思造房砌屋,她一个转脚就去找了太上皇,手里捏着前两天刚收到的信。
纪家家主的信。
凌湙皱眉揉了揉额骨,旁边王听澜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纪家那边为着纪百灵的事情,彻底被大帅府移除了近臣中心,武景瑟那边要不是看纪百灵瘫了,只怕要将人推出菜市口闸了,秋三刀被关了起来,虽有大夫隔三差五的照应着,但看模样,秋家也是个听天由命的架势,不打算要他了。
两个孩子,都在她面前长起来的,她到现在也实在没想清,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纪臻那边,也因为在江州的包庇行为,受到了家主的鞭笞之刑,到现在据说还不能行走。
王听澜声音艰涩,“纪家愿意献出全部家产,只求主上顾念往日情分,放他们一家归乡落藉,此生再不涉足军务官场。”
纪家原就不是北境的,纪立春在跟随主上之前,是西北长廊线上的一个千总,老家是茳州钱江的,如今全族为了个纪百灵,知道在北境再无发展前景,就目前所任官职,也是到了尽头,纪家家主破釜沉舟,决定以北境基业,换取他们家在朝中目前唯一的官职。
纪百灵是自作自受,可作为其家中长辈,教养之责是要担的,纪家家主也知道,再不表态,恐怕不止北境基业保不住,连朝中现有的官职,都得一并给撸了。
也是壮士断腕了。
凌湙垂眼敛目,过得半刻左右才道,“准其所请,另,收回其父纪立春的关亭伯称谓。”
王听澜心头大震,差点出声劝主上三思,可话到临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一刻主上身上透出的气势,让她记起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君王,非是个眼里能容沙子之人,纪家能从北境全身而退,还能保留朝中官职,也就是现在的主上,心性平和下能给的最温和的处置。
纪家成了被杀鸡儆猴者,主上意用此,警告北境内的大小功勋家族,若纵子嗣为祸,下场便照此表。
算了,事已至此,纪家……王听澜在心里轻叹一声,拱手给凌湙揖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崔闾便拎着南城地下城改造概念图,来找了他。
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忽视了凌湙脸上的不虞之色,铺开南城地下城舆图,一股新制的墨味散开来,上面条条道道,用墨笔细线勾勒出大致建筑方位,以及各处用途,设置的一些保证客人隐私的暗房里,有榻有浴间,甚至还有泡澡池,把凌湙看的额头隐隐直跳。
设底下赌坊他就忍了,搂钱么,能来这种地方的,不奢就豪,能让他们在此处把钱消耗了,未尝不与他们的计策相合,可设这暗房……想干嘛?
崔闾倒是坦然,捧着茶盏道,“先前抄没的十来家子,里面蓄养了上百名歌姬舞娥,本府总不能一直养着她们?总要给她们找些活干。”
凌湙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崔闾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道,“那些远道而来的纨绔子们,豪绅富贾老爷们,不能叫人家拍完东西就走吧?总要有点什么项目来招待招待他们,而自古生意就脱不开金钱美人,暴利生意无非就这么些,别地能做,我江州自然也能做。”
他说的是京畿,和其他别的州府,都有花楼赌坊等销金窟,天下唯二没有的,只北境和保川府,连和州那等喝水都艰难之地,也有烟花柳巷呢!
是禁不掉的。
凌湙忍着火,“别人能做,那是别人,我的地头,不允许。”
崔闾就露出了个笑来,觑着他的脸色道,“谁的地头?宁先生,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在当的府台总督府?”
凌湙一掌拍的桌面震颤,“崔闾。”
他心情本来就不好,按理不该跟死人计较,纪立春是纪立春,纪百灵是纪百灵,他一向讲究不搞连坐诛联等事,然而现今,为了制衡前朝百官,自己的大本营这边,却没有时间再来徐徐教导规劝的,只能用重典惩治的让人警醒,紧起皮来给他把后方稳住。
自觉也是对不住,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老部属,正憋的火大呢!
崔闾这挑衅的姿态,正正好的掀了他的暗火,借着这个争执,一举给发作了出来,但就开红灯区的事,他却是真恼怒的。
放之前不至于拍桌。
他愤怒的点是,崔闾明明看出了他的暗火,却还来挑战他的底线。
作为朋友,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来宽慰宽慰他么?
崔闾就不,他顺着桌脚就跪了下去,“臣死罪,惹的圣上如此大火,这官莫不如……”
凌湙蹬蹬蹬往旁边跳了几步,然后一个箭步,就冲门边上,把两扇敞开的厅门给砰的关上了,回头压着紧闭的门扉,瞠目咬牙,“你干什么?谁叫你跪了?”
我就大点声叫了你一个名字,你就要爆了我的身份?幸好这会儿门外没人,万一叫路过的胥吏署官看见了,回头他怎么弄?
可恶,这人从进门起,就没憋好屁!
凌湙气的脸发青,没料那刚才还敛目跪地上的人,这会儿却是自己扶着桌角站起身了,再看那裤腿,好家伙,根本没挨着地。
多少年没人敢这么演他了,凌湙都给这人气笑了,那一腔子憋闷哪还能有呢?抬脚就回了桌子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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