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不错但……”荆苔示意文无看自己的手,道,“我觉得你下手有点重。”
“是吗?”文无松了一直抓着荆苔腕子的手,“那我给小师叔吹吹?”
荆苔:“……大可不必。”
他自己活动了下手腕,朝挽水放眼望去,霎时就被吸引住。
只见水面一派波光粼粼,被微风推起绵绵的褶皱,觳纹平缓,好似被揉捏的丝巾,雾散了,才能看清楚对岸那一溜芦苇洼地,衣裳的精致镶边似的。
荆苔架不住这水色淡波,想把一切都收入眼中,缓声道:“我看见它的时候,一艘小小的渡船就能迅速来回了。”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壮年人想来无意中听到了荆苔的话,笑道:“公子说的是哪条河,挽水若是乘船,来回一两个时辰可不止了。”
文无负手而立,道:“挽水东流,此处几乎有一里之宽,自然如此——那边临水台阁上,就是聿峡的仙师们么?”
壮年人道:“正是如此,他们身边穿白衣服的,就是此地逐水亭的大人们。”
文无笑笑,侧头小声对荆苔说:“小师叔往下看,这水线已经涨过了水塔了。”
各地镇守的玄门皆会选择优秀弟子开亭轮流驻扎河道,视为修行必经之路,又于河道两侧立石塔以监测水位及水道变动,均汇总于昧洞,每五年下发新修订的《微阳经》以流于世。
因为这些仙师做的都是看水的事儿,民间戏称他们为“逐水亭”,如此也就成了正名,一地的总逐水亭又有一位昧洞的仙师长久驻扎,时常循着河线巡视,他们停留的时间基本都能长过普通人的一生。
荆苔低声道:“不知昧洞的人会不会在这儿。”
“不一定。”文无答,指了指那写着“排烟阁”牌匾的楼阁,里头陆陆续续出来了八九个人,白衣的两三人中,又有一人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文无低头凑近荆苔,附耳道:“开始了。”
荆苔不自然地撇开脑袋,听见排烟阁上“咚”地敲了一下鼓,想必是经过术法加持的,鼓声极为铿锵,围观的民众,便兴奋地乱七八糟喊叫了一通,待他们稍微平静下来后,又是一声鼓声,停了几息,又是一下。
这鼓声以一种平稳加快的速度敲击着,渐渐的,四下里不闻人声,只有这洪亮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振聋发聩,仿佛永不疲惫,仿佛永不止息。
一直风平浪静的水面忽然有了动作,河中央浮起翕动的涟漪,露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好似一座岛屿,又让百姓亢奋起来。
壮年人热血沸腾地探出身子,大吼:“神鱼降临!”
神鱼降临?
也就是说——参光和紫贝。
荆苔下意识扼住呼吸,看得更仔细了。
一头大鱼破水而出,两鳍张开几乎百尺,近乎黑色的深蓝,激出漫天的水花,嚣张地发出一声长吟。
参光身后身后跟着一群银紫色的细鱼,反映着阳光的金色,远看好像万箭齐发。参光和紫贝群出水的那一刻,现场的惊呼达到了顶点,叫得荆苔耳膜都在震,他微微皱眉,耳侧恰到好处的被一双手捂住——是文无。
参光和紫贝群直直地扑入银带,不久又高高跃出水面,肆意张狂。
它们一路腾跃到排烟阁前,停了下来,参光巨大的头部朝着建筑的方向,喷出一条晶莹的水柱,好像在打招呼,紫贝群环绕着它不停游动,在水下仿佛都在发光,与其说它在水里,不如说参光在天光云影里。
就在这时,排烟阁上的人,动了。
第7章 失昼夜(四)
那位蒙面仙师召出了自己的剑,捻着咒踩剑升空,背着手,从排烟阁上凌空而下,衣摆鼓动如荷叶一般。
人群中爆发喧腾的喝彩声,身边的壮年人更是“仙师”“仙师”地叫个不停。
荆苔见这位陌生仙师最终悬在了参光的前方不远处,低头行了个礼,才轻轻地招手。
随他的动作,其余八位仙师都踩剑下行,围成一个矩形,将一尊盖着纱布的巨物置于中央,以灵阵之力将其抬下。
仙师把背着的手拿出来,手中竟然拿着一支树枝,文无解释道:“是梅枝。”
荆苔这才醒神,拨开文无一直替自己捂着耳朵的手,细声道:“我知道,这个还没忘记。”
他看出来了,这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祭祀,模仿的是传说中古神放归参光的场景。
据说那时候参光不过一尾小鱼,古神将其放归,折梅枝起剑舞,参光得以分得古神遗光,得以长生,而紫贝鱼群,就是梅枝挑起的雪水化作,后来,他们代替古神巡视四方之水,掌控四方之雨。
仙师将梅枝竖在身前,稍一点头,乐人鱼贯而出,共十六人,琴笛箫自不必说,还有埙笙瑟等,最后三位乐人出来时未带乐器,他们把阁台后方的帷幔一拉,居然还有一整套十三枚编钟。
短暂的停止过后,编钟前的乐人执锤敲响最大的一枚,另外两人不忙不忙地跟上,空灵而恢弘。
参光发出一声长啸,很满意似的,所有的乐器便跟着起来了,琴音模仿着水的漩涡声,循环往复。
仙师以梅枝为剑,唰地向前刺去,顺势踩剑起舞,剑锋从水上擦过,又重新回到空中。
他身姿逸然,一举一动都甚有章法,坚韧中带着柔美,空中依稀可听见梅枝划破空气的声音,衣角飘飘,又着白衣,仿佛真的是在云中起舞似的。
文无道:“你听,他们在吟歌——小师叔听着,熟悉么?”
那乐人边奏乐边唱歌,音量放得低,又没什么曲调起伏,以至于荆苔竟然都没有太注意到,他蹙眉听了一会,终于明白文无为什么要问他是否熟悉。
这就是树上放风筝那小女孩所唱的歌。
蒙面仙师“嗖”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那梅枝枝头竟钻出个红艳艳的火苗似的梅花,取其“一阳来复”之意。
琴为一连串的泛音,只听乐人们合声唱道:
“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
“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荆苔默默听了一阙,道:“走吧。”
一转身,对上文无的眼神,对方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最终只是道:“好。”
他们旋身想离去,不料一阵骚动从远方传来,人群涌动,荆苔握住墙壁稳住身子,文无一边扶他一边眺望远方,低头对荆苔说:“有人投河了。”
“什么?”荆苔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把文无的话原封不动问回去,“有人投河了?”
他琢磨着方向就想去,文无拉住他,又道:“小师叔放心,没跳下去,被拦住了——好似是一个疯子。”
荆苔舒口气,才想起这里并非真实,似乎不必如此着急的,转而又想怎么会有人挑这时候投河?如此盛大的场合,想来是为了这连绵的雨,自然礼仪要做到最好才是,没出人命倒也罢了,还有得说,若是见了血光,可算大不敬了。
文无道:“要去看看么?”
荆苔点点头。
二人拨开层叠的人群,文无照旧在半步之前为荆苔开道,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好多年未曾见到如此多的人了,有种被淹没的感觉。”
他的声音也被半淹没在脚步声和欢呼声里,荆苔道:“禹域的人也很多。”
文无回头道:“禹域里的人再多,也不过是没什么趣味的修行者,小师叔不觉得这些人更鲜活么?”
说着,他灵活地避开抓着一只糖人鲁莽地到处钻的小孩,扶了一把糖人的木条,道:“小姑娘,你家大人呢?”
这小女孩忽然抬头笑了下,眼睛顾盼生辉:“我家不要我,我是河的女儿。”
荆苔一怔,想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却见这小女孩兔子似的灵敏地钻回人群里去了,不过一瞬而已,荆苔直接愣了。文无道:“还是去看看那个投河的,别是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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