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长羡见此也怔住,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会与少年重新见面,按照自己原来的估计,至少也要过去个大几十年的——这才多久?归长羡的视线黏在曾经的弟子身上挪都挪不动,脑海里随即想起少年对他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修行的那几年,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就像雪花落地之后再也不会凝成曾经的花样。
归长羡叹气,垂眉对方澜道:“嘘!他如今已经不是昧洞的弟子了。”
黑狐狸没怎么控制得住,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垂在身后,时不时晃荡着,道:“在下行邈,芣崖新相。我们芣崖多年被封在妖雾之中,云后养育新王不便外出,便让在下走这一趟。”
行邈挥手,把一只没认主的乾坤袋递给走来的方澜手上,彬彬有礼道:“这是这几百年萼川的水经记载,不过萼川流的都是火,或许没什么价值,洞主见谅。”
方澜接过乾坤袋,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行邈身后的少年,然而对方一直不曾抬头,方澜一时难以描述自己的复杂心情,他还是很怀念从前和师弟一块在雪山追着走的日子,还记得师尊在洞口暖酒,一边喝一边笑呵呵地远远看着他们。
楼致的眼神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看着无比飒爽,眉间满是寒意,一身银红色衣裳,滚边是衔着灵芝的银鹿追逐奔跑,身边跟着的小姑娘把一柄莲花花纹的长剑炫耀似的挂在腰上,剑穗柔柔地垂下来。
那是禹域梅初和她的弟子绯罗。
楼致摁了摁眉心,心头微微一空,片刻又吐出一口长气。
绯罗摩挲着剑柄上的莲花——这是她新养出来的习惯,忽然察觉到隔着人群落在自己和师尊身上的目光,遂狐疑地环顾四周,旋即锁定了狐相身后的小少年,他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和表情,身上并没有妖气,仿佛并不是妖族。
几乎是她看回去的刹那,那少年已然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
绯罗歪歪头,他在找人吗?找谁?
梅初淡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眉梢一挑,有点疑惑,不过她此刻的重点并不在这名陌生少年之上,她把那时那刻的场景完整地描述了一遍,说到师弟头也不回地毅然跃下的那一刻,嗓音低低地悬着,阴云密布似的。
归长羡沉吟道:“鱼矶君和纤鳞君果真从天目跳了下去?”
“我家师兄在天目底搜寻数个时辰,未见踪影,天目御剑数个轮回也找不着人。”
“那禹域是什么意思?”归长羡一下又一下地用指尖敲击扶手,“纤鳞君的命灯如何?”
“师弟的命灯并未悬在不朽树上,在他自己手里,我们几个商议后觉得——”梅初略作迟疑,叹出一口长气,“他们俩可能进了什么地方,而且不是阴差阳错进去的,是早有预谋,师弟跳下前说……”
“说什么?”笅台竭南忙问。
梅初掀起眼皮:“说他会回来的。”
竭南忧愁道:“纤鳞君的身体哪能禁得住他那么乱造。”
阿金拱竭南的手肘,懒洋洋地舔舐了几口落下的雪沫,随即嫌弃地呸出来。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落雪点点可闻,许久都没人说话,人人表情沉重。
归长羡一面转着掌心的骨骰,一面微微俯身翻动桌上厚厚一摞的《微阳经》:“十四水的水面都在无故上升。”
“是。”殷阙谯雪绿捏紧手中的红樱长枪,指节攥得发白,“若照现在的样子涨上去,不需半月,就会超过近三甲子有记载的水面高度,现行的水塔估摸着很快就要被淹了。”
“几十年前的大旱,是从骨影现身后开始的,一直到众前辈出海为止。”沧渊狄扉叹息道,“这一回是涨水,又是骨影、又是参光不照常理而行,不瞒各位,秋初菘河流域珠脉坍塌,死了不少脉民,炉官都自请告罪。”
梅初道:“是,禹域去岁疾疫,也死了不少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疫病就结束了,人去了不少。”
“现在想起来,挽水突然干涸,帛川随之发流,也不是什么好预兆。”邯宫任慨两眉皱起,道,“从前新水起发也走得不是这个路子,挽水那地方毒瘴漫布、不见天日,水里都流着毒,人人都无法靠近,大家伙谁不以为近百年都出不了新水,谁知鱼矶君横空出世。”
可这位再如何横空出世,帛川流域依然是一片蛮荒之地,百姓都没定居下来,只有漫天遍野的栗子树,树比人还多,该有的明府、逐水亭、水塔、脉炉……一个也没有,更别说水经了。
帛川发流之时,归长羡曾在昧洞专门为帛川开辟了一匣空处用来存放水经,时至今日那里依然空空如也,甘蕲那厮都没在帛川呆多久。
“掣江今年异常寒冷,冻死了不少田里的东西。”任慨愁眉苦脸。
荟窟白芃也郁然道:“玢江的沙地缩小了大半,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水,实在没办法。”
谯雪绿一叹:“萱水也是。最南方的一截分流常年瘴气弥漫,本来也没什么居民,那瘴气被堵在封闭的山脉里,倒也一直没漏出来。但今年春末,那块地方北阴初突然地动,露了一个口子,瘴气直接倾泻而出。那段时间全是咳嗽声,又是发冷又是发热,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驱动百姓北上,毫无办法。”
“若冬卉君不嫌弃。”行邈忽然道,“芣崖倒可以尽一臂之力。”
谯雪绿抬眼看来。
行邈道:“萼川从前常年河道流火,留了不少火种,若冬卉君有胆子一试,先王的火流或许可以冲破瘴气。”
谯雪绿思忖片刻,把长枪往地上一插,道:“多谢。”
归长羡微微一哂,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危言耸听,只是这一切的一切,这些异常……怕是与眠仙洲有关,阮道友可已经见过了尊师不曾?”
翕谷前尊主唐牙座下有连烟萝和林漓两人,而阮天暮则是唐牙道侣明松青的弟子。
阮天暮抓着玉笛,把视线从梅初身上撕下来,拱手道:“已经去翥宗见过了,确是师尊无疑。这些年家师不知去向,当年我与他老人家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他去离岸去眠仙洲之前。”
“既然明前辈能回来……”梅初紧张地开口,攥紧拳头,“那么……我家的……”
“那怕是得问林檀。”柳霜怀冷笑,然后转向归长羡,“不过明前辈如今依然没有完全清醒,前辈在翥宗修养时曾无故梦魇,说了一句梦话,算起来……大概是那二位从天目跳下去的时辰。”
“说了什么?”归长羡抬起眼皮,一笑,“我和我家弟子也听到了一些东西,也是那个时辰。”
行邈身后的少年终于从阴影里露头,开口道:“我也是。”
“阁下是?”梅初道。
“楼致。”少年的下颔清瘦,被雪光照得几乎透明,“无门无派。”
归长羡不忍看方澜,挥手掷出四张纸笺,自己留下一张,其余三个分别给了柳霜怀、方澜和楼致:“我们写下吧。”
柳霜怀和楼致皆说“好”。
方澜慢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低首执笔。
其余人屏气凝神地围着四个人,有些疑惑地互相目视。
不消一刻,四人写毕,纸笺遥遥飞出,一齐飞到洞壁上粘住,四张纸都是四个字,分别是:“方中方睨”“不考不鸣”“盈虚衰杀”和“万物毕罗”。
梅初看了一会,道:“这什么意思,是谜语么?”
归长羡摸着下巴,摇头。
任慨道:“不像是好话,不过泊萍君说得不错,我也认为与眠仙洲有关,那若是真的有关,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沉默。
现在没人带路,就算是因为眠仙洲,大家伙儿谁敢去、怎么去,当年登洲的前辈可一个都没回来,甚至都没人知道那里长什么样、发生过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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