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闭上眼睛,但虹的手掌温暖,让他想起母亲,他缓缓送出。
千鱼颤抖不竭,好像同时游动了起来,晃出残影,“嗡嗡”地响彻云霄,碎石轱辘滚下,仿佛短线的泪珠子。
郜听的身影早已不见,他消失的地方被火舌舔了个干干净净。
那株赤色珊瑚红得与火焰融为一体,又或者它原本就是从中长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楼致阻挡不得,心头一急,咽喉腥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他没有伸手去擦,脸色铁青,只能瞧见梭子轻而易举地钉入了但虹的心口,像开启了一扇隐藏已久的门,囚禁着一抹遗失的、褪色的笑容。
刹那间,但虹的身躯摇摇晃晃,像极了一位水墨人物,只是画卷已经落入水中,墨迹从纸上浮起来,缩小成发丝一样的形状,随波流散,缓慢地消失在天地的颜色中。
身侧一个人形阴影,蹒跚着不断扩大。
楼致下意识扭头,荣妈木着脸,哑巴了一般,张着嘴,却又说不出半个字。
但虹微微侧头,眼神已经失焦了,瞳孔不断溃散,突然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像以前那样唤道:“……荣妈……”
甘蕲一手滚烫的血,甚至能感受到但虹扑通扑通的心脏,那颗心经历了一段急骤的跳动后、慢慢地减慢了速度,就像拖长步子的老人,也许下一刻就会停下脚步。
荣妈像被人敲碎了两次,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和能力了。
她木然地想——这是她的……两个孩子……
都没了。
“请问……她出生在哪里。”甘蕲说,“这是她托我问的。”
但虹也很高兴地掀起疲惫的眼皮,想要听一听。
荣妈僵硬得如同一尊人俑,不见半分血色,像最后再笑一次,但又笑不出来,不知在对谁说话:“……为什么不自己来问我……我明明见到了你……”
“她说自己早就死了。”
“是一幢小楼,一个雨天。”荣妈神经质地掐着手,“那天,我见到了雾气中的彩虹,听到……”
“铃铛的声音。是么?”甘蕲幽幽说,“后来的许多年,她都会梦到那幢楼、那个雨天和那个铃铛。”
荣妈的眼泪唰地滚落:“我找了好多年啊……真的——真的好多年。”
“荣妈。我信。”但虹吃力地说,笑了一下,“我若是见到她,会告诉她的,你真的找了她很多年,从来、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荣妈兀自流着眼泪。
但虹好像正在陷入一个深邃、幽暗的梦境,望着荣妈,却又仿佛看不到她,身如纸片,滑落,忽然轻飘飘地叫了一声:“娘。”
荣妈托住但虹瘦弱的肩胛骨,哽咽地应了一声“诶”,搂紧她。
洞外火色飘曳,光芒跳跃。
此生,心字成灰。
记忆如流水,倾泻而出。
泡沫飞溅,狭窄的城池、渺小的躯体容纳不下记忆的饱满,秋池水涨,西窗烛灭。
失去母亲的小孩要怎么在冰窟般的明府生存下去?
撑不下去的时候,但虹总会想象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和那位姐姐的模样。
府君冷眼旁观她和弟弟的每一次争夺,就像看着两只蟋蟀在方寸之地互相撕咬,却不知道赢了有什么用,输了又会真的失去什么。
弟弟的呲牙咧嘴、每一次挑衅,但虹都不为所动。
她看着弟弟和父亲的一双人影,就像看着书本画卷里的虚无人物。这种眼神多次引起父亲的不快,这意味着弟弟的无数次胜利,但她不在乎。
姐姐……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她又是为什么被抛弃呢?
但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写一个“臻”字,那是她无意中得知的姐姐的名字,姐姐会在哪里,她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再无目的地争来抢去?
所以……但虹合起双掌,向着传说中矩海眠仙洲的方向许愿——请让我也被抛弃吧,然后离开这里,去见娘,也去见姐姐。
瞳孔如涟漪溃散,但虹仿佛看到了姐姐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终于想起来了,封住记忆的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姐姐。
是计臻。
但虹的记忆也经由梭子,流到甘蕲的脑海里。
他平静地接受着一切,接受着但虹记忆里计臻和越汲和和美美的影子,接受他父母已成灰烬的过往。
甘蕲屏气凝神,他在寻找计臻封存但虹记忆的原因。
王灼拖着两个人,冒出了水面——他没找到荆苔。
楼致翩然而下,瞥过王灼拖上来的两个人,是闾家父子,像是被泡了很久,脸色白得可怕,王灼看楼致表情不对:“怎么了?”
楼致冷冷道:“你徒弟真是好大的胆子。”
但虹躺在荣妈怀里,已经气绝。
朦胧的微光中,她的身形慢慢模糊、慢慢氤氲,像白烟一样消失于无形,最后,荣妈手里只剩一块巴掌大小的、深红色带着白痕的不规则石头。
荣妈愣怔地看着,手掌不停颤抖。
楼致走来,道:“但府君的记忆是计姑娘封住的。”
“是她封的?”王灼一愣,旋即意识到郜听想要但虹记忆的举动得到了解释,但虹的记忆中是存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紧接着,王灼就看到甘蕲抓着一把还流着血的梭子奔过来。
“你要去找计姑娘前身的尸体。”楼致道,眯起眼睛,“我果然没想错,三十多年前,和现在,都是人石之阵,对吗?”
甘蕲默认,没说一句话,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什么是人石?”王灼讶然。
楼致觑着悲痛不已的荣妈,用扇骨分别拍了拍闾濡和闾义果干瘪的脸颊道,道:“昧洞典籍有记,人本为石,历天地劫,处阴阳炉,经地动、天火、人灾、疾疫。”
他说得慢悠悠的,看着火苗卷上炉形山壁,看着众多鱼石在水深火热中放弃挣扎。
王灼每听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寸。
全都对上了。
荆苔睁开眼,然后立即呛了一口水,打了个寒颤。
所见之处都是一片深蓝幽昧,他意识到自己在水中,金丹自发形成了一方灵罩保护着他。
荆苔尝试着划了划水,观察四周,猜测自己也许被泡在薤水之中,脑中依稀还有那尊珊瑚的轮廓。
他游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一个庞大的乌黑色阴影出现在荆苔的视线之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荆苔略一打量,总觉得有些眼熟,直到他看到那一方红色的尖顶,反应过来,这就是浔洲。
浔洲果然又重新沉入了水底。
这才没过多久,就全数被藻荇占领,轻柔的叶片如幽灵舞蹈,厚厚的水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侥幸逃过的几丝结成蛛网似的光斑,像是给藻荇框了一幅戏台。
波光粼粼,仿佛将千万年的大地变迁、沧海桑田,都凝固在这小小一隅。
荆苔停留在浔洲几尺开外,注视它如同注视坟墓,想起在那个梦境里,计臻和越汲曾经用一桌佳肴款待自己和甘蕲,也记得甘蕲和他父母一样喜欢蜜汁的味道,还记得那蜜汁带着一股竹叶的清香。
除此之外,那只木船、那个简陋的渡口和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也历历在目。
红顶亭子的残骸依然还在,可写着“甘棠亭”的匾额和一树白花却已经消失了。
荆苔看着在水中安眠的浔洲,一时觉得它自成一个不可触碰的世界,难以狠心打破其平静。
忽然,水再次波荡起来。
人影路过荆苔的时候,好像用手眷念地碰了碰他的衣袍。
“当归!”荆苔想喊,但声音出口只是一串泡泡而已。
甘蕲如离弦之箭,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就像那昙花一现的翅膀,泡泡在荆苔的指尖破灭,甘蕲手中梭子突然抽长、变得无比庞大和强势,给荆苔一种长过浔洲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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