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荆苔道。
徐风檐打开那间屋子的门,探头看看,还算满意,但仍然觉得里头很冷,于是又缩回来,扭头问王灼:“师兄,你有没有带什么取暖的法器,这里头还是冷,我怕小苔还是受不住。”
荆苔无奈道:“挺好的,不必费这个功夫,哪里就冷了。”
“你就听我的。”徐风檐不容置喙,而王灼皱眉,也真的开始思索了。
旁观的绯罗十分奇怪,心道虽然这小师叔苍白得跟纸片一样,但也未见着会有如此脆弱,也不知道徐师叔是受了什么刺激,待小师叔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
她的眼神在师伯和两位师叔间流连,想要看出一些端倪。
荆苔生怕他们弄出个大动静,况且自己也确实不冷,他一边忍着困意,一一边想琢磨个法子糊弄去。
突然福至心灵,在徐风檐的手掌上拍了一下,翻手从袖子里寻出一个乾坤袋。
看上去旧旧的,怕是有些年头了。
徐风檐很嫌弃,待他看清上头鸡爪耙似的鬼画符的符文,却顿时惊道:“这是,师叔的东西?”
荆苔点点头。
经香真人的东西大都都没留下来,江逾白还是第一次碰到,抱着涨涨见识的意图,忙不迭地凑近仔细一看,乐了,拍掌:“想不到啊,原来久负盛名的符修手笔也这样……不拘一格。嘿!”
朱弦没放开妹妹的手,不客气地打断江逾白的傻乐:“你有什么可乐的,就算人家拿树枝随便划拉一下,都比你我强。”
徐风檐看荆苔在乾坤袋里头翻找,还时不时把它举到眼边凑近去看,好笑道:“你不知道里头有些什么吗?”
荆苔的动作停了一下,很认真地摇摇头:“的确不知道。”
看样子,荆苔怕是把这个乾坤袋天天带在身边,却说自己不知道,要么是他打不开,要么只能是不愿翻找经香真人的旧物。
徐风檐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徒劳地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找补,幸好王灼适时地开口:“想找什么?”
荆苔原本也没有太在意徐风檐的随口一句,一边继续翻一边道:“我记起来,有根羽毛。”
“羽毛?”江逾白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重新插话进来,又来了兴趣,“什么羽毛?”
荆苔摇头,蹙眉描述他记忆里的模糊画面:“我也不太记得了,就记得是红色的羽毛,很暖和。”
他也只能是试一试。
这只是一副从荆苔记忆里一闪而过的场面,连他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经香真人是不是真如他所记得的,把羽毛放进了这个旧得可怜的乾坤袋。
终于,荆苔眼睛一亮,迎上徐风檐期待的目光,点点头,摸出一根足有小臂长的火色羽毛,浑身流着岩浆般的光芒。
他把它拿在手里,徐风檐只稍稍靠近就感觉到热意,冬日里如同逢春,王灼盯着羽毛若有所思。
荆苔抓着羽毛,道:“好啦,有它就够了,你们快休息去吧。”
说着,荆苔自己踏过门槛,扭身要把门合上。
王灼用手肘抵住门,皱眉:“这根羽毛是什么来头。”
“不知。”荆苔缓慢地摇头,确实觉得有些累了,连带着这些人在他的视线里都变得有些模糊,轮廓上勾着一层光。
王灼看出来这点,下意识地把手移开。
徐风檐劝他:“无妨,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先让小苔休息吧。”
王灼迟疑地让荆苔关上门。
荆苔把其他人挡在门外后,背倚着门,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有点头晕,手摸到了一张符纸,他眯着眼睛往下看,打量一眼,把灵力输送进去。
一时符文辉耀,室内顿时寂静下来,那些过大的瀑布水声此刻已经细微得无法听闻了。
原来是这个用处。
荆苔还想琢磨一下,但实在太累了。现在他一天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到日上三竿才能勉强清醒,不到日落,就又困得眼皮打架。
今日为了下船,他已经提前起床,再走这么一趟,他已经困得无法分开心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荆苔艰难抵抗困意,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连走带跑,一边胡乱地扯着衣裳,随意丢在地上:先是厚厚的白裘,再是外袍……
最后他走到床的时候已经把冗杂的衣服脱得差不多,只剩一身里衣。
他像条鱼似的钻进被子里,也不管自己躺正没有,立即就要睡过去。
只是在迷糊的最后一刹那,他还是记起来徐风檐的叮嘱,勉强记得要把塞进被窝里再睡,可他已经把羽毛随意甩了出去,只好闭着眼睛乱摸。
怎奈荆苔摸了半天,只摸到软被,只得耐着性子往床边蹭去,手乱抓,什么也没抓着,最后不知怎的好像有人把羽毛递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迅捷地把手缩回被子,顿时感到火羽传递过来的暖意,像抱了一团火,即使那没能暖得了他的身子,但依旧还是温暖,他感激这温暖。
荆苔嘀咕了一声“谢谢”,声音小如梦呓,也不管人家听清楚了没,也不管为什么有人会进来,就把自己团成一只虾似的,抱着火羽,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叹息。
荆苔再次做梦。
他小时候经香真人不许他出门,荆苔每晚都希望做梦,他的梦总是光怪陆离,就像古远的神话一样。
他会梦到出海的小舟在黑色的巨浪里艰难求生,梦到鱼群汇聚成漩涡飞蛾扑火般冲向张着大嘴的巨鱼,也梦到天际烧着不灭的大火,群云烧得通红如铁水,太阳就在这火墟里越来越红、越来越烈,好像下一息就要爆炸。
他还会梦到一把刀把天地劈成两瓣,冰窟里珠树萌芽,迅速长大,华美耀目,似要戳破天穹。
一切都在等待、在蛰伏,等待蛰伏在地上的水能翻涌起来,能把天上的火浇熄的时候。
这样的梦不多,但它一来,荆苔就会从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而师尊总会守在他的床前,用他温暖的怀抱包容荆苔的哭泣和泪水。
但他还是悄悄许愿能多做这样的梦。
因为唯独在梦里,他的脚才可以踏出柏枝乡这方正的墙、方正的天,走进天下,抚摸红尘,如此他的人生才不会……才不会寂寞如清月。
荆苔想做梦的时候,梦不来,后来,荆苔不愿再做梦,梦却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他还能不眠不休,以抵挡梦境的侵袭。但梦自有其自由,总是不遂人愿。
在梦里,荆苔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裁缝,在几箩筐的碎布里寻觅,想要复刻年轻时的华服,可碎布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而他已经昏迈老朽,既不能记得当年,也不能辨其真假。
不过,荆苔蜷缩起来,像小时候祈盼梦境一样,默默许愿:
师尊,请来梦里见我吧,求求你了,再一次。
第23章 倾金壘(三)
梦里十分嘈杂,枝叶摩挲,风抚水面,阳光扫过消融的残雪,白鹤凌空而上,引颈长啸。荆苔拨开云雾,在不可知的迷惘里追寻师尊的身影,但经香真人并未赴约而来,好像他的一切都已经完全逝去,不可触及了。
荆苔愣愣地停下脚步,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那是一片火海、一片烧灼的死海,一脚踏出就死无葬身之地,而火海里人影憧憧,好像有很多人,但好像其实只有一个人,所有的声音都在呼唤他靠近,告诉他这是归宿,不如早日归来。
这时一切安静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突然,一片静谧中突兀地响起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仿佛那个金属在生锈,在吸吮血肉,这声音把荆苔从茫然中拉回。
荆苔眨了眨眼睛,开始回想,企图从记忆里抓住这声音来自何方的线索。
火海熄灭,死海退却,人影消失,金属曳地,拖拽中脚步声逐渐靠近,血腥气浮动。荆苔的眼皮一个劲地抽动,他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疼?”
过了很久,才有人喟叹般道:“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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