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沼依然没有说多余的话:“是。”
元镂玉不说话,抱臂继续打量这人有几斤几两,还没打量完,尤霈就抱着鹿冠回来了:“回去吧——”
“你现在确实还很不行。”元镂玉打断尤霈,伸出食指晃了晃,“不过我可以等一等,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仇沼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欠身道:“多谢。”
元镂玉转头就走,尤霈瞪仇沼一眼,吩咐人给他在最偏远的地方安排住处,才抱着鹿冠赶上元镂玉,愤愤说:“就算是名声大,那也没有师姐你厉害,留他住下来干嘛?”
“年轻人嘛!这不是很有意思嘛!”元镂玉哼一声,头也不回,但准确地在尤霈额头上敲了一下,“我找找乐子还不行?”
“你很闲吗?”尤霈捂着通红的额头质疑,“不是说要做什么能生长的土,开始了吗?”
“没。”元镂玉丝毫不觉得丧气,笑嘻嘻道,“最近就想躺着,不想干正事,我已经是个纯粹的懒人了。等等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说实话,要不是你拦着,我还想去各个地方去玩,薤水这大好江山不好好看看多可惜。”
“你敢?!”尤霈闻言暴怒,“你是不是存心的?你还嫌我不够忙吗?”
俩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没加掩饰地飞进了仇沼的耳朵。
仇沼没有什么反应,从弟子手里接过临时玉牌的时候还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弟子同情地好心劝道:“道友不如再修炼几年来,我们尊主是当今剑尊,真打起来恐怕很吓人,道友要是受了重伤对以后的修行不好。”
“没关系。”仇沼摇摇头,“我早就想来了。”
弟子看他如此油盐不进,只得叹息放弃。
仇沼仔细地摸了摸玉牌上的银鹿纹样,少顷抬起头,看着元镂玉走远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荆苔脱离了这个属于元镂玉的幻境,马不停蹄再次启程。
他走着、一直走着,没能算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过多的幻境、情绪和人生让他心神疲惫,脚步也变得更加慌乱和不规律,神思更是恍惚得像一团乱麻。
荆苔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再睡一觉,可他不能停下。
忽然,荆苔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那人在叫:“小苔。”
荆苔猛地刹住脚步,提灯里的火也跟着一撩,险些撩到灯罩,他掀起眼皮,露出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眸,被拖得疲惫不堪的思绪像冻僵的小鸟,翅膀也失去了力量,很难再飞起来。
“小苔——”那人又叫了一次。
荆苔霎时被叫得眼眶一热,心想若这又是一场幻境,他或许也能养回点力气,继续走下去。
可这不是幻境。
尽管还是有雾气笼罩,即使在没有什么光亮的世界里,但不可否认,经香真人真的完完全全、安安好好、完好无缺地站在了荆苔的面前,并含笑:“小苔。”
荆苔手里的灯笼立刻被吓得脱手,又被经香真人及时捡起来,他拍拍并不存在的灰,递回到荆苔颤抖中的手里,揶揄道:“自己的命火,可别随便就摔了。”
荆苔好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连脸上的疲惫好像都僵住了,呆呆地随着经香真人温热的手握紧提灯的把手,经香真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半晌,荆苔才慢慢地恢复了生机,仿佛死而复生,他让提灯躺在自己的臂弯,走上前去,让提灯的光照亮经香真人,有荆九秋的先例,他必须确定经香真人的状态。
经香真人的下半身是实在的,并不虚渺。
荆苔呼出一口气,好像安心了些许,嘴唇也在颤抖,习惯性地想要扯出一个笑,但失败了,眼眶红红,泫然欲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经香真人微微地笑着,面容和善,正是荆苔记忆中的样子。
“这里是眠仙洲,是世外的、天上的神地,自然什么都可能发生。”经香真人仿佛知道荆苔在想什么,平缓地道,接着转过身来,轻声道,“跟我来,为师给你引路。”
荆苔没有回答,等经香真人都走开了好几步,他才恍若初醒地跟上去,经香真人走着:“为师带你去眠仙洲的中心。”
“……那里有什么?”荆苔涩着嗓子问。
“嗯……那里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鱼骨头,有一方水潭,但那水潭里烧的是火,就像……芣崖里那样,不过那潭还有另一个作用,你看到就知道了。”经香真人说,没有回头,“听说过妖族的创世神话吧,还记得吗?”
“没忘。”荆苔答,“阴神与水神相互竞走,要争当世界的王,阴神化身为水,阳神化身为火,水火不容。”
“是啊,水火不容。”经香真人笑了笑,“其实还有一个传说,一直淹没在风雪里没有被记起来。”
“什么传说?”
“关于一株长着珍珠叶子的神树的传说。”经香真人说,“暂时管它叫作珠树,它从两神萌生的那一刻开始生长,自顾自地生长,直到有一天,它成熟,并且结出了三枚果实,质地像是玉石,名字叫‘珊瑚玉’。彼时,神战已经结束,天下的格局终于确定下来,接着芸芸众生开始在已经确定的格局之上开始生存和繁殖,然后占领这个世界。当年神战留下的余息残留在天地间,残留在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大地的每一处土壤和每一处起伏中。”
“于是才有了修士?”
“是的。”经香真人轻轻颔首,“小心脚下,尽量少破坏那些鱼骨和香草,他们会燃烧。”
荆苔早已见识过那些燃烧。
经香真人叹息道:“一个族群只能记起一个传说,可惜,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妖族了,芣崖一直兢兢业业地尽可能保持一龙一凤、一水一火交替坐庄的格局,每一次交替仿佛就是在重演那一场神战,直到四百多年前不再有龙王破壳,预示着妖族记录的使命已经结束,妖族本该消亡了。”
第162章 南山摧(五)
荆苔像小时候那样乖巧地听着,然后想了想:“所以流传在妖族里的传说是真的。”
“是啊——”经香真人伸手,往前摸去,仿佛想摸一摸那灰雾,嘴里很和蔼地说,“历史和时间多么庞大、多么沉重,任何一个生灵都不能负担起着这个重量,背负久了,就会发疯,就会起心魔,就会起罪孽,若你决定就此停下,静静地随世事的水波任意东西,其实也很正常。不必多想,外界人是无法得知眠仙洲里发生的事情的,昧洞的人即便把下辈子的命都放上称,也没有办法,你尽可以选择。”
荆苔不答话,好像在盯着一株蓂草发呆。
经香真人自顾自地说:“没有人可以站在决定一切的位置上的,小苔,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往前万年,往后万世,都不会在你的一念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就比如……那小和尚。”
荆苔意识到他在说空无。
“去非把半身佛骨给他续命。”经香真人的话好像也被灰雾遮着,有些飘渺,“改变不了的,小和尚还是会死去,囚徒还是会被忘记,河水还是会干涸,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不会有丝毫改变。”
荆苔似乎在思索,但一开口,却又把话头转开:“还有多远?”
“不远不近。”经香真人微笑,“若该到了,便会到了。”
荆苔安静地跟着经香真人的脚步,继续向前走,鱼骨在脚下无声尖叫,蓂草摇摆十六枚荚叶。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的尺度已经完全消亡在灰雾的弥漫中。
突然,鱼骨不再出现在地上,荆苔一脚踩上去的时候,出现了哪种踩碎干硬枯叶的声音,荆苔随之低头,发现这是一片鱼鳞堆叠的“海洋”,还有浪潮在做无声的波动,天下的鱼死了一万个轮回恐怕也攒不出这里的鱼骨和鳞片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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