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吵?
小奴怒气十足地心想,恹恹地半睁着眼睛,看着白得令人厌烦的天幕,忽然间,他回想起在笼子里的惊鸿一瞥。
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想要救他,是不是其实从始至终只是他自己不敢死而已。
自己会是这样懦弱的人吗?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
假若不是错觉……
拥有那双眼睛的人,你到底、什么时候,履行诺言……来带我走?
“我恨死你了。”小奴再度抱住自己的膝盖,对自己、也对那个从未真正谋面过的人轻声说,“我恨死你了。”
但实在太吵了,吵得小奴根本没有办法睡着。
不知是什么刺激他站起来,遥望那一艘仙长的船。
但就一眼,小奴就愣住了。
他血红色的眼眸直接摒弃掉其他所有闲杂人等,径直落到了队伍最后的那名男子身上。
小奴头脑霎时空白一片,连呼吸都忘了。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那个人却没有像梦醒一般消失,依然温和地走在队伍末端,像是浑身落了雪般静谧从容。
是他吗?
小奴不由自主地摁上了自己的胸膛,那颗心正飞速而疯狂地跳动,几度让他呼吸不过来,全身过麻,在石头后狂跳,实在摁捺不住激动,一头撞向青石。
顿时“咚”一声,小奴不顾头上流血不止的额头,转头小鸟似的跑下山。
他跑过山路、跑过众多同情的眼神、跑过拥挤的大街。
小奴挤在众多来瞻仰仙长的人群中,也许荆苔看见了、也许没有,但很明显,荆苔并没有认出他来。
人群过后,小奴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边。
奴印滚烫,他该去见那个疯魔的父子了,小奴却没有动,只到暮色四合,闾濡气势汹汹、凶神恶煞地把他拖回了炉村。
从翌日开始,小奴每天都在横玉峰的废弃原石堆里耗费时间,挑挑拣拣出最漂亮的一个,跑着去放到逐水亭的门口,面也不露地就跑了。
只要有机会,小奴就挑石头送到逐水亭,不然就是在山头远远地望着逐水亭的方向。
若不是荆苔揪到小奴,也许他永远不会在荆苔面前露面。
他很快学会了写那人的名字。
荆,苔。
多好的名字啊——多美好的两个字。
某一次,小奴再度鲜血淋漓地爬出炉村,晚上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幼年的那个生死之交的夜晚,那双眼睛、那股温暖的灵力。
小奴想:只要你是真的存在的,忘了我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记得,我不会忘记。
然后他开始做梦。
在梦里,那人已经帮他洗去耻辱的印记,微笑地对他:“跟我走吧。”
然后他会说“好”。
就这样简单。
一直就这样简单。
第195章 尾声(七)
闾家小院旁的山茶花火红如瀑,鲜血般把山坡浸透了,郜听干干净净地站在山坡边,怜悯地透过花瓣和泥土注视腐烂的女子灵魂。
“真可怜。”郜听说,“真可怜,只有水才能授予安眠。”
郜听仰起头,他远远望着小奴芝麻大小的背影,望着安静的逐水亭,蓦然笑了起来,眉心红痣一闪而过,郜听……不,是辛,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小叶子,你也回来了,对吧。”
“珊瑚玉没了,珊瑚石也没了,没关系。”辛吃吃地笑起来,“那我换个原料试试好了,不都是石头么,有什么两样——”
于是横玉峰化身成另一座阴阳炉,锦杼关的人都在烈焰中化作鱼石,凝固在炽热的炉壁,密如银河。
辛望着熊熊大火,眷念而亲昵地伸出手,某种浓艳的幸福和满足充斥辛非人的胸腔,祂一腔热血,如同回到自己的故乡——天穹之上,星辰也是这么点燃的。
“把世间的火、还给我吧。”辛语气柔和地说,“反正渎神者、本就是有罪的。”
朦胧之中有两位女修的身影挡在辛和炉火之间。
热浪扭曲她们的面貌和生命,脚下却没有后退半步,两匹绿云似的布和一把洁白如玉的梭子从其中一名女修手中飞出,穿过时空、穿过奔涌的火流,落在炉边的两人手中。
“梭子——”辛哈哈大笑,“真是天才,你竟想出用梭子模仿珊瑚刀破除一切的神通,真是了不起。”
辛怜悯地看着虚空中的两名女修,怜悯地看着炉中的鱼石和炉火旁的荆苔和当归。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呢?”
“杀了我?”
“死亡打击我来说只是回家而已。”
“小荆大人,我们是家人啊——”
荆苔走向火潭,雷声大作,他险些立即归位。
“小师叔——!!!”
被另一泊岩浆吞没的当归怒吼,疯狂地挣扎,瞳眸红得快要滴血,但他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看着荆苔一寸一寸地被火潭吞没,天穹的紫色惊雷缓缓对准火潭中轮廓扭曲的那个人。
要很多年后,当归才会知道那是火种归位的雷劫。
只是此时此刻,当归只能硬凭一腔热血,凭幼年在囚笼里目光相遇的那一眼,凭仿佛是上辈子延续而来的执念,叮嘱自己、警告自己:
不要放弃、不要松手。
火潭里溅起的一滴火星落在当归的眉下眼角,“呲啦”一声烧灼出一个小小的凹陷,补齐了缺少的那个伤痕。
“怎么办?”荆苔额上绷起青筋,心痛得快碎了,他没有看自己,却只看着岩浆里的当归,眼眶又热又红,快要落下泪来。
荆苔脑中一片空白,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小小的当归。
他如此想,就如此做了。
虚无的手竭力探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如荆苔从因果宝珠中递向笼中囚徒的一段温愈的灵力和支撑。
荆苔如此想要抱紧当归,带他远离烧灼的苦痛、远离颠簸的愤懑,荆苔想给予当归一个温暖的、安宁的、平安的巢穴。
甘蕲一把拉住荆苔的手,扯回自己的怀里。
荆苔红着眼睛望回来。
甘蕲要捂住荆苔的眼睛:“都过去了。”
荆苔压抑道:“如果……如果当年我早一点去锦杼关就好了,我要把你抢过来,好好地养在身边,给你穿最漂亮的衣服。”
甘蕲用指尖抹去荆苔眼角的泪水:“我知道的。”
甘蕲在时空之外看着过去痛苦挣扎的自己,忽然意识到那时的自己却少了什么,如果他一直都是只没有能耐的半妖,那么……
甘蕲突然扯下了自己眉间的赤玉南红,莫名一笑。
沿着一道圆滑的弧线,赤玉南红被掷向岩浆中浮浮沉沉的当归,如同天降陨石、星辰坠落,赤玉南红不左不右地、不偏不倚地直接嵌进当归的眉心。
赤玉南红如一道神谕。
电光火石之间,当归的妖族血脉陡然觉醒。
“啊——!!”
当归发出一道痛叫,疼痛地呻|吟,觉得自己全身的筋骨正在经历重组,那疼痛简直像把他撕成血肉碎片又重新捏和,如同被斩骨刀砍过无数回。
他在岩浆里痛苦地翻滚,五官扭曲,神思恍惚,本能而磕磕绊绊地在岩浆里蜷缩起身体,整个躯体被金色的烈火包围,身后猛地抽出一双巨大华美的翅膀,火星如雨淋下,泼在发黑的泥地上——
黑紫色的闪电被拉到极致细长,如一道长鞭,自化外劈下。
荆苔只感到自己的躯体正无限发热,比他有所感知以来的所有灼烧还要更热,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烧化了,融化成粘稠的火。
迷离中,荆苔依稀看到了闪电惊雷,却没有办法躲避,他的四肢都没牢牢地摁在火潭中,藤蔓软绵绵地垂着,火莲凋谢,算了……就死在这样的雷电中吧,好像没什么不好的。
荆苔窒息般晕眩,脖颈不堪一击,即将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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