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义果“啪”的一声松开了鞭子,他像个看客一样,撑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观看少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和翻滚。
眼前浔洲的妖雾比闾义果手里的那团颜色更深,想来也更毒,在这样的妖雾环绕下,不见曦月。
少年觉得荆苔应该或许在妖毒迸发的中心,于是他判断着妖毒的流向,向源头的方向慢慢走去。他走得很慢,妖毒没有伤害少年,但拖慢了他的行进速度。
浔洲——就如由子墨所画,美丽如画。由两个凸起的山丘组成,密林、烟波、白雾,一个不缺,就像是从古画里拖出来的,很久以前,时不时有书生带着炉子来浔洲煮茶,夏天赏雨,冬日赏雪,春天百花开遍,秋日红枫满地。
少年是笼中鸟,不知道这些,假若他知道恐怕也不会信。
如今原本茂密的丛林尽皆成了枯木,少年上岸的地方原先也是芦苇和荻花的地盘,现在也都什么都没有了。少年一路走,还能发现许多没有腐蚀完全的骨骼流过来,触碰他的鞋尖,然后轻轻飘走。
没过多久,少年略一停步,低着头,足边是半只鸟类的骨骼,羽毛如炭,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了。他心口闷闷的,于是把鸟骨从妖毒里托出来,小心地安置在了一块高高的大青石上,拣了几枚勉强算是完好的叶子,为鸟骨挡雨,又看了几眼,才继续赶路。
少年徒步走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除了妖毒的流动,没有听到什么其它的声音,雨密密匝匝地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妖毒的流动非常规整,像有人刻意指点过,少年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个鲜红的亭子。立在半山腰,红艳艳的,朱砂痣般在一团黑色里分外夺目,除了它简直看不到任何其它的东西,旋风就顶在那座小山的山头,像戴了一顶千年陈旧的黑色凤冠。
少年能感觉到风雨突然的增大,直觉告诉他,那里必然就是源头。
他吸了一口气,沿着山径飞速狂奔,妖毒黏着他的步伐,少年踩着滑溜溜的枯萎树根如同踩着无数条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雨滴打得他都睁不开眼睛。
这个亭子鲜红得像涂过血,光秃秃的没有牌匾,侧边有一株开着白色花朵的树,开得热烈无比,太多太重,压得树枝快要断掉。这场景与周遭格格不入,蒙着一层薄雾,莫名而来的震慑感让少年下意识停住了步伐。
雾气突然散去,少年的瞳孔霎时睁大了。
代攸面无人色地仰躺在亭内,而荆苔靠着朱色的柱子仿佛睡了过去,微微皱眉,颊边正好挨着白色的花瓣。而他们两人身边,站着一个似乎是由妖毒凝固而成的东西,“他”微微俯身,注视着昏睡的荆苔,好像很感兴趣。
至于为什么说是东西,主要是因为他像蜡烛一样,没只有人的轮廓,没有躯干,没有五官,仿佛一个刚从地上拎起来的有形体的影子,身后垂着一个重重的东西,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放开他!”少年从齿间挤出这句话,双手握拳。
“他”自从少年来之后,就不再盯着荆苔,转而盯着少年,好像有点惊异,少年发现突然间雨下得更大了。但很可惜,“他”没有五官意味着“他”没有嘴,“他”没有办法说话,即使“他”从前可以。
少年冲上去,跳过躺地代攸,护在荆苔身前,怒视“他”。
“他”早在少年奔过来的时候就很有眼力见地退开了,向少年挥挥手,两只胳膊在身前比了一个叉。少年诡异地懂得了“他”的意思,仿佛是在说没有恶意,但少年不信,呵斥“他”退后。
“他”遂无奈地又后退了几步,已经退到了亭子的另一边。
少年仍然像一只警惕的小兽,瞪着眼睛炸了毛,呲牙咧嘴。
“他”仿佛觉得很有趣地观赏了好大一会,终于想到什么,于是乎打了一个响指,又向天上指了指,示意少年看。
少年生怕“他”作妖,只肯用余光去觑。
岸边的由咏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只见浔洲上方的云雾忽然变幻起来,她以为荆苔出事了,也忘了平时对大师兄吓得要死,恨不得当场扯着王灼就走。
刚从云艘下来的王灼刚刚搞清楚来龙去脉,才听他们讲荆苔在浔洲上,回头就云雾变幻如鬼魅,手上火红色的灵剑倏地冒出了一丛火苗,当即就要动身。
一把扇子轻轻拦在他身前,扇子的主人平静道:“无妨,莫去。”
浔洲上的亭子里,少年仰头,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云彩变幻成文字的模样,只有一句话:
“我是越汲,从萼川来。”
少年讶异地把眼神移回,对方做了个耸耸肩的姿势,这团不成人样的妖毒……居然就是当年死在这里的孔雀妖吗?
第60章 隐玉匣(十六)
荆苔并不知晓他想要获得的答案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只是沉睡,就像回到了襁褓之中,无知无觉地睡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白石上,云雾环绕,柳叶轻扫,矩海上刮起的寒风让他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倏然脚步声轻轻响起,然后停下,荆苔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有人说:“哪里来的小孩。”
荆苔不觉得自己会拥有这个时候的记忆,毕竟那时他还太小,甚至都没有睁眼看看这个世界,所以这也许是自己想象的,他想,对着这个熟悉的声音,荆苔小声地在心里呼唤:“师尊。”
“师弟,为何长留。”又有人说。
荆苔感到脸颊上覆着温热的掌心,他听见经香真人漫不经心地说:“为何不能长留。”
是谁?荆苔心想。
那个声音又说:“从此之后,不要再用那个名字了。”
“我知道,你的话真多。”经香真人道,“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我不阻拦你要做的任何事情。”过了很久,那人才说,“你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经香真人笑笑,屈指摸了摸小孩的眉心,小孩张了张嘴,好像要哭,却没有哭,只是哼唧了几声,经香真人哼哼道,“小崽子。”
“既然要带走他,就给他取个名字,有了名字,才算有了归处。”那人建议,声音轻飘飘的。
“好啊。”经香真人弯起眼睛,“那让他同你姓吧,师兄,单名一个苔字。”
那姓荆的师兄一声叹息,就如他所言,没有阻拦曾经的师弟。
经香真人满意地哼歌准备离开,两袖清风,他来时只有一身旧衣,去时也依然是一身旧衣。默默目送的荆师兄忽然叫了一声师弟的名字,经香真人回头,语气平静:“不是说这个名字不必再用了么。”
“天命难违,师弟为何一定要如此。”荆师兄万分不解。
他与师弟十岁不到就入了昧洞门下,共为师尊的弟子,一起修行,一起长大,他还记得师弟每天都在不依不饶地想在修行中偷懒,并丝毫不觉疲惫,荆师兄以为师弟就是这样一个闲散的人,他心想自己若是洞主就好了,便可护师弟一世闲散,就算他早亡,也有弟子继承衣钵,继续护师弟做个闲散长老,无论他修行也好,玩乐也罢……即使有天命在。
经香真人盯着荆师兄,沉默良久,道:“师兄,天命难违的意思,不是我做了就会发生,而是就算我不做,也不会不发生,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荆师兄一顿,久久无话。
因此,经香真人继续哼着歌,从昧洞栖身的大山脚下,头也不回地抱着襁褓,走向他的天命难违。
荆苔在经香真人的怀中,发出几声喑哑的哭泣,经香真人深指,为他遮住过于明亮的天光,然后画面一转,荆苔再次看到浔洲,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本应身在何方。
浔洲上方,闪电刺目而细长,阴雾分裂两边,长衫修士并未执剑,身后圆形阵图湛湛发光,狂乱又迅速地旋转,根本看不清阵图的具体纹路,修士以手指引雷光霹雳而下,光芒疯狂地胡乱闪烁,几乎看不清人影。
而在浔洲的土地之上,有一只伏地的巨大鸟形本相,双翅长开之时,几近能笼罩整个河中洲,尾羽长到一半都浸在水里,尽管羽毛都烧焦了,但还依稀能看得出曾经焚烧之前的华丽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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