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说“我带你走”,他在树林里说“我带你走”,他说话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给自己点菜的样子
当归不人不鬼地活到今天,从来没有人说要带他走,除了小师叔。
当归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活在一个笼子里面。都不太记得那血奴印是什么时候打在自己身上的。
在地底终日不见阳光,阴冷得骨头都疼,给他的吃食都只是带点油渍的水一般,喂得更多的是一种带有异香的药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自从那起,后颈处每日都是灼烧般剧痛,疼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却又无力得不论昼夜都蜷缩成一团昏昏欲睡。看着他的有两个狱卒,平日里吃喝玩乐,无聊了就拿他当小狗似的逗弄,当归就是跟着他们学会的说话。
有时会听到一个衣饰华贵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嗤之以鼻:“怎么还不长大。”
后来这个男人会推着一个不能走路的小少爷来,小少爷恶狠狠地对男人说:“爹,什么时候能宰了他?”
男人说:“快了。”
当归会缩得更紧,忍着后颈的剧痛,心想:“再快点吧。”
当归疼得掰断了自己的腕骨,一身脆响,卫慕山的心也跟着跳了一跳。
师徒印终于占得上风,以其纯然的灵力完全压制住了血奴印,当它完完整整地打到当归灵骨上的一瞬间,炸出的灵光绚烂得几乎要刺瞎了由子墨的眼睛。
血雾散尽,肌理重生,伤口以一种不可想象的速度飞快愈合,包括被掰断的腕骨。
当归就像快淹死的人拽到游木回到水面,一下子卸力,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汗蒙住了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就倒地不省人事。
一枚眼熟的玉牌从当归袖子里落出来,磕在地上,卫慕山定睛一看,愣了:“这不是小师兄的玉牌吗?”
王灼一边让卫慕山把当归搀去休息,一边顺手把玉牌捡起来。
——那玉佩的边角的确錾了一个小小的“苔”字,王灼看了一眼,便知必然是荆苔自己的主意,于是把玉牌重新塞回当归的袖子里,只说:“去吧。”
“血奴印剥除之痛,堪比粉身碎骨。的确坚韧,有资格做剑尊的后人。”楼致感叹,回头看了一眼王灼,“你们家小师弟眼光,真是不错。”
“楼大人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楼致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命短的人要少结尘缘,走的时候才不会太难受——这是经验之谈。你们家的这位,着实有点……太慈悲了。”
王灼面色不动:“天性本然而已。”
同一时间,但氏祠堂。
但虹屏退众人,独自一人踅到祠堂正下方的密室里,她面前是两副棺材,两方无字碑,干干净净,但虹把白珊瑚摆到左边石碑前,叹了口气,摸了一下石碑,缓缓道:“时至如今,我依然难解这谜团,若你还在,定然会比我做得更好。”
“能不能你出来,换我来躺在里面呢?”
第68章 隐玉匣(二十四)
王灼摁了摁眉心,眉头紧锁,楼致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调笑:“首徒大人有甚好忧愁的。”
“楼大人。”王灼保持着摁压眉心的动作,抬眼看楼致。
楼致弯着眼睛,长长地“欸”了一声。
王灼语气依然严肃,不为所动:“楼大人得的是昧洞嫡传,为何会来锦杼关这个小地方。”
“拦船时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楼致慢悠悠道,“吃喝玩乐、见见世面罢了。”
王灼当时接到尤霈师叔的急信,只说让他前来锦杼关,却未说原因,这才匆匆赶来。半路上云艘却突然停下,见一年轻男子执扇立在一叶小舟上,微笑说:“昧洞楼致,求见禹域首徒。”王灼被叫破身份,干脆一见,楼致一上来就说:“我知首徒大人要往锦杼关去,我也要去,不如让我也乘了这云艘罢了。”
当时乐曾和相敏才那两个毛头小子气得够呛,却被任芷义拦下,只见王灼并没有过多犹豫,就点头应下了。
“我不信。”王灼语气淡然道,食指敲了两下扶手,“昧洞的事务我等无意插手,可这终究是禹域的地界。”
楼致叹口气:“那我就说个明白。”
“多年前,我派有一名弟子叛逃——当然说起来算是我的长辈,后来不知所踪,他的命灯虽没有灭掉,却也只有一缕残烟。近日,师尊忽然算到他的行迹出现在锦杼关,这便是我来的缘由。”
王灼想,这是什么弟子,值得如此大费功夫,且他为何会出现在锦杼关。
楼致仿佛知道王灼在想什么,笑了笑,道:“天行有常,昧洞之人有勘破造化的机缘,也当承担一定的险处与代价。这是昧洞嫡传通常命至多不过四五十的原因,先不论修士,在凡人之中,这也算不上是长寿。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顾天命,一定要深犯险境。先前,我派有一嫡传,姓陆,便是因此而亡,他不认神的造物之妙,偏要为他的故乡故水试上一试,当时的洞主没能劝住,只能眼睁睁他在矩海叩头离去,而后,昧洞便立下了不废功法不得下山之则。”
“那位陆前辈……”
“不知苟延残喘与短痛之亡相比如何?”楼致打断他,笑道。
王灼的脸色变了又变,好像猜出了结局。
“我的这位长辈啊,便是出身锦杼关。如今世代修行都以当地河水为皈依,唯独昧洞之人不认十四水,只认矩海。这不代表他们会忘记故乡以及故乡的河。”楼致顿了一下,好像把接下来的那句话在嘴里品尝过好几遭才说出来,“终其一生,他们都好像被那条河给困住了,不得解脱。首徒大人,你说这河到底是本源,还是桎梏和枷锁?”
王灼愣住了,活到现在,他从未长时间离开过薤水流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即使去到其他地界,都难以忘记薤水的冷暖、薤水的浪潮以及薤水有节奏的水波涌起。
他从未从楼致这个角度想过。
王灼出身薤水,他那几乎没有见过几面的凡人父母也出身薤水,元镂玉出身薤水,仇沼出身薤水,尤霈也出身薤水,梅初、何人斯毫无疑问都出自薤水,就如儿不嫌母丑,他们自出生起就将薤水刻在心里、刻在每一寸骨头上,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要撇开它,独自飞向天际。
玉珑匆匆奔来,扶着门框喘了口气,抬眸注视王灼,道:“大师兄,那修士有醒来的征兆。”
“我去看看。”王灼起身,楼致也跟着来,他们匆匆走过数道回廊,一直走到代攸平日里住的小院。王灼四处一看,算得上是家徒四壁,青苔满阶,角落里有一方小石井,他问道:“他是一个人住吗?”
卫慕山跟在后面,他是把当归安置好才回来的,这俩人的谈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惜听得云里雾里,一直没敢说话,这时才回道:“代大人的妻子是凡人,早已亡故,有一小女,二十不到,现今也在外头招呼百姓,当时拦人也有小姐的功劳。”
“是修士?”王灼上阶,顺嘴问道。
“并非是修士。”卫慕山道,“是凡人。”
王灼蹙眉,反身睨卫慕山:“凡人怎么能?”
“小师兄允准了的。”卫慕山忙道,“还借了一把鞭子让代小姐使。”
王灼无奈地叹口气:“小苔啊……”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闷响,玉珑眉心一拧,顾不得王灼,忙推门跑了进去。
原是代攸昏迷中不断挣扎,跌在了地上,玉珑去扶时没能扶动,卫慕山连忙去搭手,把代攸挪回了床上。
玉珑别开代攸的下巴,两指一并,直接按在了灵骨的位置,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眼,对后一步进门的王灼道:“无妨。”
代攸紧皱眉头,双颊通红,嘴唇翕合,楼致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心和下颌,夸张道:“好烫。”
“妖毒呢?妖毒也无妨吗?”王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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