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金铃响个不停。
普通长剑能这么大威力,必然是因为朱砂分了一缕神识在其上,这一裂,朱砂自己恐怕也受了不小的伤。但这个时候,绯罗来不及想这么多,骨刺来得又急又快,数量更是不计其数,千钧一发之际,到底是放出神识一博还是单靠银荷抵挡再退后,但是……真的很近了,只要再多一臂的距离,她好像就能碰到那双鱼眼。
绯罗的神识即将触发。
这时,从水面猝然升起一道威力强大的剑气,力大千钧,生生地把水流都砍开了,河面上出现一条身至河底的缝。
绯罗僵硬着脖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道,跟在上一道的后头,一瞬即下,快如闪电,利落地切开了即将刺进绯罗身体的骨刺群,切面分外平整,豆腐似的。
熟悉的剑气——那是梅初。
徐风檐在水下替梅初扛下威压,梅初才找到机会使出通犀剑气从水底逃离,第二道剑气则是为那金铃响,即使因神识有损力量有所消退,通犀斩断这些骨刺群还是不在话下。
梅初拉着脸色苍白的徐风檐御剑上来,自己也脸色不佳,大声叫绯罗退后。
“它受伤了!”徐风檐硬撑着吼,本能地觉得不好,“你师叔呢?!”
绯罗神色一僵——她还没想好怎么交代师叔进了鱼嘴这件事!
反正师尊都来了,她一玄心境都没到的小弟子自然是没拼命的份,就在绯罗准备逃避回答听话退开的时候,一转眼又看到了白雾中骨影的眼睛——有一只没在动!像被施下了定身术般,僵如偶童,刚从蚌壳里挖出来的珍珠。
不知是什么激起了绯罗的勇气。
也许她下意识地觉得那位陌生的小师叔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死掉。
梅初只听金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连串,转眼间绯罗就冲到骨影之前,一剑刺进它定住的右眼。
“哐啷!”
绯罗的心也跟着这声响“澎”地一跳,随即不敢置信,竟然真的刺进去了!
又是一声巨响,灵波毫无顾忌地冲向四面八方。
绯罗被罡风吹得睁不开眼,右手实在握不住银荷,她勉强撑了一刻,终于还是没能撑住,像被射出的箭,瞬间被投到远方去。
梅初御剑接住她,另一只手还抓着刚刚捞回来的朱砂,把不听话小徒弟的头摁进自己怀里,凶狠:“给我等着!”
绯罗还晕乎乎的没缓过来,闻言五雷轰顶,只觉比方才独面骨刺群还要害怕。
水花散去,骨影遁去,荆苔面色如纸地现出身形,摇摇晃晃,立刻就要倒下似的,黑色的湿发贴在脸颊上,显得他更白了,可身上那件墨绿色的衣裳看着却十分干爽。
徐风檐的理智像水泡一样被他的模样给戳破了。
荆苔冲着跑向他的徐风檐微微一笑,浮休维持不下去,化作长簪,在变幻的那一刹那,他仿佛伸手接住了什么。
徐风檐抓着荆苔肩膀,把他转过来又转过去:“有没有伤?有没有?!疼不疼?”
荆苔疼,但轻轻摇头,耐心地等徐风檐确认完,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徐风檐看。
徐风檐一怔:“这什么?”
“它的眼睛。”荆苔轻描淡写道,“还要多谢师姐的弟子。”
绯罗难得觉得不好意思,在梅初温暖的怀里扭了扭,换来师尊一个尖锐眼神,她顿时一哆嗦,不敢继续嘚瑟了。
她的视线轻轻扫过看似并无大碍的荆苔,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疑问此刻重新冒头。
骨影之牙尖嘴利在场众人谁不知。
为什么师叔不怕骨影啃咬神识?
为什么师叔进了鱼嘴还能完好无缺地回来?
最重要的是,骨影到底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又要从哪里去?
荆苔喘口气,低头找差点被自己忘记的命灯,远远看见它浮在水上,便就要重新下水。
徐风檐拦住他,自己下去摸回了命灯,交回荆苔手里,看他把灯缩小、挂回到头上去,徐风檐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道:“不要下水了。”
荆苔温和地笑笑,没觉得自己疼会真的瞒过师兄师姐。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神色僵住了。
徐风檐如临大敌:“还没完?!”
骨影这事确实还没完,但荆苔此刻并不是因为这件事面色不佳,而是……缠斗中的时候甘蕲发消息他没顾得上回,现在那当归怕是要闹了。
该死!
荆苔摆摆手,示意徐风檐去和梅初商量后续该怎么办,徐风檐狐疑地瞥他一眼,到底是走了,荆苔便悄悄地转过身,摸出玉牌,玉牌底是一只拖着长尾巴的绿孔雀——是帛川栗丘、也就是甘蕲蓂门的玉牌。
果不其然,当归果然在闹。
荆苔叹口气,看甘蕲只发来两个字“安否”,他回了一个安,发完后,又想到这两人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现在可还好,进而想到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手中玉牌盈盈发光,打断了荆苔的胡思乱想,他拍了一下脑袋,懊恼地低头。
甘蕲道:吾亦安。
好吧好吧,荆苔想,安就好,然后他摸了摸自己冰冷的手腕和疼得突突直跳的灵脉——还是不该下水,于他而言,水可比骨影的牙齿可怖,疼死了。
第119章 渡河汉(五)
方澜盘膝,已然入定,淡淡的灵息温柔环绕着他,脸色说不上平静,仿若忧愁得紧,双目紧闭,视线却因此超脱凡尘,眉间出现一片透明鱼鳞的轮廓,鱼鳞正中央是一枚蓂荚的纹样,字牌上的字迹变换不停,看起来激动得在抽搐。
若荆苔和甘蕲在这里,大概会觉得此鳞片很熟悉,那和芣崖里楼致长在手腕里的鳞片颇为相似。
归长羡在酒壶之中挑挑拣拣出一个有余量的,一边喜滋滋地啜饮,一边翘着脚慢吞吞地等着方澜第一次月蓂结束。
方澜面色虽然一如往常,但整个人已经滚烫,特别是后颈灵骨,烫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
归长羡睁着一双醉眼,仿佛都看到了灵骨上烫出来的白汽,他一挥手,冰封应声而开,呼啸刺骨的寒风立即狞笑着涌了过来,挟来冰雪浇在方澜身上,半柱香不到,这位盘腿的修士就冻成了一尊雪人。
归长羡嘿嘿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一晃,点了一下“雪人”,口齿不清道:“假雪人一个!”又点了一下方澜右侧的虚空:“假雪人两个!”
他又指向自己:“假雪人三个!”
昧洞多的是面冷心热的小圣人,说什么半个世外之人冷漠无情,那都是假的,不过是在劫难逃而已。
倏地,仿佛春回大地,温暖的身躯烤化白雪,又将雪水蒸发。
方澜睁开眼睛,双眸刺痛,登时流下两行血泪。他痛得要命,两只眼睛如同不再属于自己,也不被自身血肉所承认,连在眼球上的筋肉啮咬个遍,痛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些大火、洪水、冰窟中的珊瑚、在天空游动的大鱼……揉成面团,再次一股脑地挤入方澜的识海。
归长羡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方澜在痛楚中挣扎,眼神一会疯魔一会清明。
他头回觉得岁月更迭、代际变换原来是这样的事情。
就是看着后人经历你所经历过的痛苦,挣扎你所挣扎过的泥潭,然后变成你,然后超过你。
归长羡琢磨自己心里流过的情绪,几乎能分毫不差地描摹出宿梧当年第一次领他勘海时的神情,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老家伙两眼一闭就走了,未免太过干脆利落。
其实也不该叫宿梧老家伙,毕竟他寂灭那年,也还不到四十。
“师尊。”方澜终于把自己的神识从混沌中调回,轻轻地叫了一声,伸手擦掉了眼下的血泪,又摸向眉间,那里的鱼鳞和蓂荚图纹渐渐消退,遁于虚无。
归长羡倏然回神,习惯性地挂回了那副笑呵呵的嘴脸:“怎么样?神奇不神奇?疼痛是难免的嘛、也是可以过去的,勘海就是这样,一眼万年嘛!从此你的神识就在矩海里挂上名了,千年万年都是擦不掉的,人间管这叫……叫什么‘万古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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