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甘蕲完全没弄懂经香真人的意思,心想高人就是不一样,不说人话,总是遮遮掩掩的。
他捧着半个葫芦和它大眼瞪小眼了好大一会。
最后甘蕲还是靠着荆苔躺下来了,他嗅着荆苔身上传来的味道,心安地守在荆苔的身侧。
传说在很久远的曾经,大地一片荒芜、阴冷,人人以生食为生,生命是一条短短的线,眨眼间便逝去无踪影。
世界太广袤了,生命太短暂了。
于是短暂的一生在“求道”里无限延长,在典籍中获得永生。
一粒星辰于荒原坠落,为大地带来第一束火焰。
《微阳经·卜辞》
癸-卜,--,祸其何来,王占曰:祟与幸,均自天来。迄至--,有美石坠。
“姐姐,这段说的是什么,怎么还一团黑一团白的。”
“涂墨的地方是记载不详的,时间太久了,很久之前有一位前辈,辛辛苦苦地整理了散逸的古籍材料,在寂灭之前全数捐出。癸那里是时间,后面是卜人的名字,问的是灾祸从何处来,当时的王解读占卜,说灾祸和大幸都从天上来。之后那两团也是时间,坠或许值的是星辰坠落。很多人猜测这里说的是第一束火的来源,是一颗星辰的坠落带来火焰。”
“好有意思,好珍贵,我好像能看到当年占卜的痕迹。这些有哪些可以带走?”
“挑着带吧。”
“我觉得都很珍贵,不能全部带走吗?”
“活下去更重要,沙艘人都装不下,留给典籍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怎么能全都带走。”
“我可以把我的位置让给它们吗?”
“不能,你只能把位置让给其他的人,要让给年轻的、生命力顽强的、有灵骨的。”
“……”
“在想什么?”
“好可惜。”
“是很可惜,但没有办法。你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随便拿,那是命运指引我们留下来的典籍,剩下的就随便吧。尽人事、听天命。”
“……”
“怎么?”
“姐姐,我看见银箔灯的灯火忽然亮了一下。”
“就这本吧,命运向你眨眼睛了。”
第176章 老烟水(三)
两名女修各自闭眸抓好一箱子书,艰难地背在背上,准备离去了。
藏书窟的门口设置的保护阵法已然岌岌可危,但个子略高的那名女修依然规规矩矩地把玉牌在洞窟处晃了一下,看到阵法消退才恭敬地踏出去。
她发现师妹没有跟上来。
“姐姐。”女修站在烟尘飞腾的书架之中,阴影遮盖了她大半张脸,令人看不清楚表情,周遭的愁意浓得能凝出水来。
师姐心头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无端地也不想离开。
“姐姐。”师妹轻声说,“真的要走吗?”
师姐没有说话,手里的提灯慢慢晃荡,光影像水波一样罩下来。
“我三岁就在这里跑啦,我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里跑个遍。”
过了好半晌,师姐才伸出手:“阿堇,走吧。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到这里,重新把山门立起来。”
荆苔就在师姐手里的银箔灯烛芯中,随着灯芯摇摇晃晃,无言地目视这两名弟子离藏书窟越来越远,银色的阵纹在藏书窟尖牙利齿般的洞口处忽隐忽现,像被扯坏的蛛丝那样脆弱。
女修衣摆上都绣着碧绿的竹子。
“隔风惊竹”——这里是殷阙,萱水殷阙。
透过银箔灯的烛焰,整个世界的现状映入荆苔的眼帘。
彼时他还在眠仙洲陷入往事的樊笼,而外界的雨,从来都没有停过。
无数的死鱼累积在土地上,半朽不朽,刺鼻的腥气和腐烂的味道低低地悬在人半高处,碧黑色的瘴气团成毛球,垂在山巅。
远远的,荆苔看见浓雾之中一艘大得过分的神色大船停在悬崖边,靠一架窄窄长长、看似不堪一击的、材料奇怪的浮桥和岸边相连,船上吊着一盏灯。
荆苔心念一动,眨眼间就已经附在了那盏灯上。
灯悬在最高处,映照着甲板上沉默的乌泱泱一堆人,都是已经结丹的修士,衣裳上都绣着竹叶。船首有两位高阶女修,各自一杆长枪立在利风之中,其中一个荆苔见过,是殷阙尊主谯雪绿。
谯雪绿问道:“阿黛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
“来不及了,一炷香之内她们不论还回不回得来,阿蕴,我们必须起航。”谯雪绿说。
殷阙的副尊,谯雪绿的师妹——全蕴轻声道:“我明白的。”
两人又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等待着。。
甲板上的修士之间不知是被什么吓着了,不少人都是一种恍恍惚惚、不怎么安定的状态,他们像能呼吸的墓碑一般愣愣地盯着彼此,不知从哪一个呼吸开始,嘀咕声从角落里狡猾地冒出来。
“尊主怎么这样冷血?”
“大师姐可是她唯一的亲传,二师姐也是全师叔唯一的亲传。”
“尊主和全师叔能把两位师姐都放弃了,那我们还算什么?”
“你在看什么?”
“乾坤袋真的不能用了么?我父母的家信都还在里头。”
“没关系,等你我死了,就去和他们二老团聚,不过实在是太晚了,他们等得太久了。”
只听“欻”的一声,这些弟子本能地后退半步,这样拥挤的甲板,硬是让出了一个半圆的空处,一杆银白红缨长枪凌空而来,那个惦记家信的弟子动作最迟缓,长枪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刹,这名男修甚至头都没有转过来。
男修瞳孔放大,青筋暴起,双膝“咚”一下砸上甲板,一张口,呕出一大滩腥臭的深绿色的黏液,手里捧着的那只绣花的乾坤袋落入黏液之中,也被染得腥臭无比。
人群哗然,又后退了半尺,后知后觉地忙不迭翻丹药往嘴里填。
一片嘈杂声里,谯雪绿翻身而下,一手抓住长枪,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男修的尸身死鱼般弹了一弹,还是沉重地落回他自己呕出的黏液和鲜血之中,那血也是黏糊糊的,甚至能拉出数条细丝。
谯雪绿用枪尖划开他身上的衣服,男修四肢胸膛的皮肤早已开始腐烂,赫然长着密密麻麻的透明鱼鳞。
全蕴站在不远处,对这名男修的尸身略低了低头:“又是一个。”
“没有办法了,阿蕴,我们保一个算一个。”谯雪绿用长枪把男修瞪着眼睛的尸身挑进萱水里,一个扑通声后,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水中响起,荆苔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利齿咀嚼撕咬的动静。
甲板上黏糊糊的液体实在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全蕴弹了一撮灵火,把黏液和血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光晃荡之处,荆苔看见萱水呈现诡异的乳白色,漂浮的鱼尸扎堆,排布得严丝合缝,死法千奇百怪。
有的奄奄一息还在本能地张合鱼唇,那里面有一口密密麻麻的白色利齿;有的死得透透的,半边身子不知道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撕扯下来,鲜血染红了本该透明的鱼鳞。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荆苔自看到那男修全身的鱼鳞后冒出的最糟糕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在萱水恶臭、凝滞的波浪里,还有很多半人半鱼的尸体。
鱼身上长了一只胳膊的、光有一颗脑袋的、还有像男修那样好歹保持了人样,但全身已经密密地布了一层青白色的鳞片。
就像是妖族的畸形化身被硬生生打断,又像是把人的四肢安在鱼身之上,诡异又骇人。
“这绝对是诅咒。”全蕴说。
谯雪绿把长枪清理干净,没头没尾地问道:“头一个化鱼的小姑娘,她家里人还活着吗?”
“她妹妹有灵骨,登了船。”全蕴没说其他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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