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笔掷进水里,随意道:“你把这个带给他,我知道他会回来,我也知道你会遇到他。”
阴影消失了。
小孩抚摸着包袱里红红的小刀刀刃,撑着腮帮子道:“给它取了个名字,小叶子,希望你会喜欢。”
同一时间,十六蓂土地上的所有香草蓂都在一夕之间纷纷凋谢零落、消失殆尽,如同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笅台时任尊主的女修正奔走在寻觅徒弟的路上。
她忽然眼睁睁看着路边一株饱满的草荚眨眼间便瘪了下去,接着叶片枯黄、枝干柔软倒塌,女修焦急地和自己的老虎扑向蓂草,但仍然阻止不了那一株草消失在泥土之中。
昧洞的小辈荆九秋跟着长辈巡视蒙那雪山的广阔冰原边。
他们走着走着,荆九秋突然停下脚步,手里提着的银箔灯也跟着晃了一下,火光在冰面上勾了个棱角分明的光斑,窗户一般。
“九秋?”陪同的女修温和道,“怎么停下来了?”
“师叔,那里有个人。”荆九秋说。
“人?”女修眯了眯眼睛,只在风雪里依稀看到远方有一道深而短的冰缝,像一条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光华可鉴的冰层上,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去看看,看看。”荆九秋祈求道。
一大一小一同走向冰缝,侧头一看,那冰缝里竟然酣睡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孩,睡得脸颊通红,侧脸印着一枚碧绿草叶形状的印迹,手里抓着一支莹澈明净的笔,斑纹如云霞,笔杆上写着两个字“风月”。
可就当即将看清的一刹那,那叶子印记却又完全消失了。
女修琢磨一会,伸手把酣睡的小孩拉到怀里。
“谢谢师叔!”荆九秋开心道。
女修一笑:“反正昧洞也不是不能多养个人,不知道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从小孩衣服里掉出一枚刻字的冰牌,清脆的一声响,荆九秋奇怪地捡起来,辨认道:“经、香——这是什么,名字吗?”
小孩没有回答,依然蜷缩着睡得极沉。
冰牌立刻在荆九秋手里融化成水,荆九秋拍拍手,有点手足无措,女修安慰道:“等醒来告诉他好了,没关系,万一人家还想改个名字呢。”
荆九秋眼睛亮亮地盯着小孩:“好啊好啊。”
回到山洞,尊主放下手里的一册《微阳经》,在灯下抬头,笑了:“怎么还捡了个小孩回来。”
“给师兄捡个徒弟,好像叫什么经香。”女修开玩笑道,“不如跟着师兄,姓归吧。”
尊主绕过木桌,屈指刮了刮小孩的鼻梁,又摸摸他的眉心,觉得女修的建议甚好:“若他醒来愿意改名,那便叫作‘归一舸’好了。”
“何意?”女修问。
“至今仍望一舸归。”昧洞尊主意味深长道,“他若在昧洞,就是归一舸,若他不在昧洞,那就是经香。”
女修点点头。
荆九秋也高兴地拍手。
尊主把小孩从女修手中接过来,在怀里颠了颠,又抬头看向他的师妹,温和问:“阿碧,你什么时候走呢?”
女修愣了一下,揉着荆九秋的头,嘴里道:“快了吧。”
尊主点头。
女修忍不住问:“师兄不留我么?”
“我留你就不走么?”尊主含笑反问。
女修摇头。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强求不得。”尊主豁达道,“留不下的人何必强留。”
荆九秋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小师弟,闻声抬头疑惑道:“师叔?你要走吗?”
“嗯,是呀。”女修答。
“要去哪里呢?还会回来吗?”
“嗯,我要回我的家乡,叫作锦杼关。”女修笑着说,“我的孩子们也在那里。”
女修腰间摇晃的玉牌上写着:昧洞、锡碧。
“世间万事难能如愿。”尊主说,“阿碧,师兄祝福你。”
女修行了个礼:“多谢师兄。”
女修在一个月夜悄悄地离开了昧洞,她不知道师兄其实发现了她的计划,也不知道师兄就在高处,没有出声地静静地目送她登上一艘小舟离去,飘扬的衣摆几乎要融化在无休无止的鹅毛大雪里。
荆九秋从梦中惊醒,打着哈欠,懵懂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尊。
一晃数年之后,归一舸长大成人,知道、却从不提自己冰牌的名字。
他不修刀剑,以符阵入道,用的就是那支名为“风月”的笔,除此之外对于月蓂术简直是无师自通,如同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般。
但归一舸对荆九秋说:“昧洞的传人一直是师兄,从来不会是我。”
归一舸笑:“我可从未打上过昧洞的徒印。”
荆九秋不解其意,他其实完全不在意传人会是谁。
望着归一舸的背影,荆九秋从心底腾起一阵从小到大都弥漫在他心头的恐慌,于是神使鬼差般开口道:“师弟,你会走吗?”
归一舸坐在雪山的山洞洞口,悠闲地吹着口哨,手指不怕烫地拨弄银箔灯闪烁的火苗,没有回答他。
几年后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归一舸辞别尊主要下山。
尊主早有预感地点点头,老态龙钟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归一舸出洞后在阴影里颤抖不已的荆九秋,道:“阿九,莫要执念。”
“我……”
荆九秋喉结抖动,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尊主长叹:“那就去告个别吧。”
荆九秋匆匆奔下山,雪粒砸在脸上,他看见归一舸的身影既缥缈又虚无,仿佛出现在梦里,在梦中的河里,在梦中河的一叶扁舟上,不见面容,江面冷雾般触之即散。
归一舸扭过头来,挥了挥手:“师兄!不必送了!回去吧。”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荆九秋忍不住问。
“为何要长留呢?”归一舸遥遥回首。
“你不会用这个名字了,对吗?”荆九秋觉得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
“当然。”
“师弟,天命难违,留下——”
归一舸打断他,微笑着安慰:“天命难违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做,也不会不发生。”
就像当年荆九秋和师叔在冰缝里捡到七八岁的归一舸。
归一舸在山下的荆棘和大青石的苔藓上捡到了另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归一舸摸摸孩子的眉心,弯起眼睛:“那让他同你姓吧,师兄,单名一个苔字。”
“……”
“回去吧,荆师兄。”
“你会去哪儿?”
归一舸想了想:“禹域吧,剑尊元镂玉的地方。”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强求不得。”师尊多年前曾这样说过,荆九秋一噎,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他只是有些苦涩地想起为什么他们昧洞的人都要面对离别呢?
为什么在原地送别的都会是他们呢?
荆九秋目送师弟下山,看他走远,从“归一舸”走向“经香真人”,亦走向属于经香的天命难违。
当年师尊也会是这个心情吗?
当他在这里目睹师……谁?是谁下过山?
荆九秋风雪中挺拔而孤寂的身影逐渐和他的师尊重合。
往后,宿梧和归长羡也是这样为楼致送行,往前,陆泠也是在师尊这样的目光中依依远去,不再回头。
又过了许多年,三十九岁的荆九秋老死在山洞里,回光返照之际起身喝了杯温茶。
大弟子宿梧垂首侍奉在旁,眼尾已然红了。
于是荆九秋想起师尊离世前的自己。
荆九秋颤抖着捧起茶杯,热水滚落,滴在被子上,床边点的小炉上还烤着另一壶茶,清香四溢,火焰噼里啪啦地响。
一切都让荆九秋感到舒适,他眯起眼睛:“阿梧啊。”
“弟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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