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乐游无声地叫了一声“爹”。
代攸忍受着灵骨烧灼之痛,他割破自己的后颈,吃力地笑道:“不……不要睁眼……”
泽火剑上的火在炉火面前没有丝毫能够抵抗的力量,剑火反而被火扑灭,压制得稳稳当当。
王灼托着楼致的身体,多次拭去楼致嘴角的血,然而只是徒劳无功,楼致像个无穷无尽的血窟,那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角、眼角里流出来,根本止不住。
而楼致的面色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迅速灰白下去。
玉珑也被压制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凑出个空探脉,楼致失去了对灵脉的掌控,手里的折扇虚虚地搭在王灼的腿上,残存的理智也被炸得全无。
“如何。”王灼的语调毫无起伏。
玉珑又探,那最不可能的事情却是唯一的真相,楼致这副躯体虚弱得就像是刚出生就会死,绝非长命百岁之象。这样的人去昧洞,焉知祸福——反正都活不长久,作为神的眼睛而死或是作为凡人而死,不知道楼致他更喜欢哪一个。
不过喜欢哪个都不重要了,无论当初是他亦或是旁人为他做的选择,如今结果已经注定,楼致过去是、现在是、未来将永远是——神的一只身外之眼。
如果闾濡还活着,或许会对此感到很熟悉。
因为楼致的身体状况与年幼的闾义果简直一模一样,但楼致无父无母,也没有可能走闾义果的老路。
“不可能……”玉珑惨白着脸,“他……本该……早已死去……”
王灼的眼皮狠狠一抽,完全不肯相信:“几息之前,他还活着!”
他耳中仿佛回响着楼致的咳嗽声。
那讨人嫌的郜听又笑了起来:“将死者总不肯认命,这样的戏码,我都要看腻了。”
禹域尊主、剑尊元镂玉曾说,执剑者亦有不可战胜之物。
水潭完全变红,转成岩浆,并逐渐升高,淹没那株赤红的珊瑚。
岩浆移动速度非常慢,呈现大理石般的纹路。
王灼横抱着楼致,拉上玉珑,踩着泽火摇摇晃晃地进了荣妈和代乐游他们所在的石窟,踉跄几步差点跪在地上。
长这么大,王灼第一次被逼到这样的绝境,他把楼致托付给玉珑,转身支剑抵挡滚烫的、甚至烧得发黑的气流。
泽火剑被烧得发黑,王灼的衣服下摆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岩浆上升得并不慢,很明显,岩浆会把整个炉肚全部填满,所有的人骨、鱼石都会融化在岩浆里。
横玉峰会成为一只罐汤小笼包,只待开一个口子,汤水便会爆出。
而他们——必死无疑。
玉珑紧张地注视王灼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求始神的施舍。
代乐游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荣妈握着石头,她们都没有松手。
就在这时,瞎眼的荣妈忽然耳朵一竖,笃定道:“有水声!”
水声?
炉顶突然一声爆响,如同矿洞爆炸,眼前霎时惨白,视线恢复之时,暗色的天光不甚明显地透进来。
王灼隐约看到师弟和徒弟的影子,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几十丈的冰瀑就从那个口子汹涌而下,发出比先前爆裂万倍的巨响。
王灼瞳孔皱缩,对危险的预知让他第一时间加强了屏障的密度,大吼:“捂耳!闭眼!趴下!”
岩浆与冰瀑的相遇,仿佛重演了楼致嘴里千万年前的创世过程,王灼头皮发麻。
全天下的云雾汇聚一堂,因地方不够,只得不断挤压自己,然后重叠。那是一个只有云雾的世界,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美、诡异的梦幻,人类的起源、世界的起源,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不可思议,或许是始神都没能看穿的未来。
这个世界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也同样致命。
王灼噗地吐出一口心头血,觉得自己胸前的骨头怕是都碎了,戳得心脏一边冒血一边绞痛,耳朵嗡嗡地响,脑子里像是有几根绷紧的弦,被人不加怜惜地大力拨动仍觉不够,于是残忍地拿出尖刀来回切割。
“趴下!!!”他咆哮,即使因为耳鸣而无法听到其余的任何声音。
王灼觉得自己要疯了。
“听……听我的……”剧烈的耳鸣声里,王灼仍然听到有人说话,而创世的重演还没有结束,过多挤压的云雾带来比万千山峰还要沉重的压迫。
楼致醒了,声如残烛。
玉珑慌里慌张地掏出丹药,甚至都没有辨别就一股脑塞进了楼致嘴里。
楼致咽下,虚软无力的手指勾了勾,折扇摇摇晃晃地飞出,又无力地坠地,楼致放弃了,用气声说:“割……割掉我的灵骨……”
玉珑没有反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致张不开眼睛:“割……割掉……”
“听他的!”王灼没回头,打断楼致,话音颤抖不稳。
“师兄……”
“听他的!!”这句更像是怒吼,像英雄死死缠斗、死不认输,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家人、朋友都成了死不瞑目的尸骨。
楼致笑了,又或者没有。
玉珑含泪,轻轻地把楼致的头别开,长剑化为匕首,她心脏狂跳,头一回手哆嗦得这样厉害,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一般。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起刀落,楼致后颈猝然出现一道手指长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灵息温和地流动着。
“继……继续……”楼致用气声说,笑了一下。
玉珑一狠心,把楼致的灵骨一整个剜了出来,灵骨如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个来回,依然纤尘不染。
楼致痛得疯狂抽搐,冷汗与热血缠在一块,一张巨大的阵图以楼致的灵骨为中心,瞬间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所有的鱼石、柴火与生灵。
那是一张大得有些可怖的阵。
一张浸着三位昧洞弟子灵骨和鲜血的阵,依托于当世纯血大妖的妖身,是瑰丽而艳彩的青绿色。
卷轴立起来比天还要高,以无生纳有声,普天之下第一位织女穷尽毕生心血的创造物,是人石之阵唯一的生路——不要去想代价有多大。
“王灼,希望我们……还能重逢,就算互不相识也不要紧。”
楼致在烈焰中看到王灼模糊的脸庞,微笑着说。接着他仰头,像是要透过山峦、浓云、天穹,透过无垠土地和无限时间,直视神的眼睛——
神啊……您可曾看到,肉身凡躯,也敢摄神事、动天道?
第102章 凭兰桡(八)
三炷香之前——就是在闾义果咬破父亲的喉咙、吮吸鲜血的时候,在楼致学会献祭灵骨的阵法之前——荆苔和甘蕲站在汹涌的波浪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波纹来来去去,凉丝丝的水汽似久别重逢的游子,欢喜的神色一闪而过。
荆苔愣愣,憋出句:“我好像……舞得真的还不错。”
甘蕲伸手摸了摸,好像真能摸到似的,荆苔问:“你在摸什么?”
“在看她还在不在。”甘蕲说,双目放空,低下头来,“继续走吧。”
“你说,它里面有一片大海。”荆苔说,“那要怎么才能放出来?”
甘蕲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叫我一直往前走,沿着河,用脚,一步一步,不停地走。”
好虔诚……荆苔心想,从前的人也曾这样做过吗?他们发现了河水的神灵,是不是也得这样走上一遭,才能得到始神的恩赐、祂的青眼?
他们默默地走着,察觉身旁逐渐凉快起来,烤得皲裂的地皮慢慢湿润、软化,杂草的叶片舒展,冷汗遇到凉风,整颗心都安定了不少,又所谓心静自然凉,水汽之外的火流如何汹涌、凶恶,似乎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不是现在水下那种窒息的、深入骨髓的严寒,那就像在冰层下深埋数万年才会有的寒冷,这是一种让人舒心的凉爽,是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保佑,正是古往今来人们从河水中得到的承诺,水即生命、即天地、即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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