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发现水面似乎在不断升高,突兀地升高,像有人在水下抬起手。
这只“手”抬得越来越高,俯观江流之猛状,猝然间,落木萧萧而下,彩云变幻莫测,青如玛瑙翡翠,红若芙蕖山茶。
“手”停下来了,甘蕲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离横玉峰很近了,山峰起伏,烧灼流彩,能融进身后的彩霞万里。
甘蕲把手里的石头奉给那只“手”,它轻而易举地咬住石头,吞了下去,狂喜得群魔乱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向着岸边低下头。
“要你上去?”荆苔问。
甘蕲点头,朝荆苔伸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少年在短短几天之内成长得比谁都快,几天前,他还是个到处跑、忍饥挨饿和主人家无休无止折磨的小奴,现在却又高大得似乎能担起水的重量。
真是不可思议。
荆苔扶着甘蕲的手,踩上了浪头。
吞下石头后,这已经不是水了,而是冰,寒气凛冽,能浇灭一切的火焰和岩浆。
它高兴地猝然拔高,猛然间离地千万尺,心脏悬空,差点吐不出下一口气,不过一息,他们俩就已经站在了足可以俯视横玉山顶的高度。
横玉七峰,闪闪灭灭,像极了北斗七星。
足下和高空的寒气,激得荆苔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真的很怕冷,甘蕲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问:“小师叔猜一猜,哪一座才是正炉?”
荆苔扫一眼,觉得七个都差不太多,他觑甘蕲神色不对,于是捂住了甘蕲的眼睛:“别看了。”
“我看到了很多人在哭。”甘蕲绷着脸,“每一座、每一座,都有无数人在哭,我分不出来谁正谁副,为什么连死都要分一个谁高谁低。”
荆苔掌下甘蕲的两只眼珠就像两颗火球滚热:“我们左手边的那座,是主炉。”
“为什么?”
“首徒的小弟子。”荆苔微带了一点笑意,“你禹域的弟子印,可不是白打下的。”
甘蕲摸摸后颈,果然弟子印能听到似的闪了闪,难得的温和包容。
禹域徽记是“鹿衔灵芝”,鹿主美丽长寿,灵芝如意吉祥,禹域尊主冠上就有两只小小的鹿角。
弟子印里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息,调皮地打着旋儿,最终指向左侧。
荆苔召出浮休,一刺而出,半路虚化成无数条剪影,肃穆地并立山头,剑影与剑影之间结成眼花缭乱的阵纹。
下一息,山头炸开。
里头的白汽压迫良久,眼看有出头之机,立即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你追我赶,生怕落在后头。这些白汽成了一顶白色的树冠,与山峰组成一座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巨树,无限膨大,周围的气流都被烤得模糊不清,仿佛能流下水来。
荆苔收了阵法,浮休依然一往无前,刺破泡沫一样刺破了树冠。
那些气流便猛然坠下,流动如柳枝,刹那间淹没了整座山峰,看上去就像横玉披了一张白色的厚重棉被,闷在里头,热得再不没有动作的机会和力气。
甘蕲站在冰瀑最前头,指挥它俯冲而下,并适时地跳上了浮休剑,而荆苔立在剑刃上,含笑接住他。
天地摇晃如骰。
吞进太多,横玉难受地扭动着,像吃太多的年幼无知小孩,正无所顾忌地发着脾气,要求整个世界都要为它退步、为它改变,把自己看成全天下求而不得又必不可少的准则砝码。
荆苔其实没有太看清楚横玉峰里的情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岩浆与冰瀑相遇的巨响从山峰内部传出来,震得荆苔耳膜嗡嗡地响,仿佛有黏糊的液体滑下来,荆苔一摸,摸到了一手血。
紧接着,更大的、浅白色的灵纹拨开白汽,以强硬的姿态汹涌而至,没有留下一丝退后的余地,就猛然涨大无数倍,一直蔓延到荆苔视线的尽头,看起来就好像把整个锦杼关都吞了进去。
就像纷飞的大雪在瞬间即至,白茫茫一片大地。
也就在这一刹那,荆苔的世界随着雪白的到来而沉入海底般的静谧。
他看到甘蕲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看到白色雪沫积累、蜿蜒成河流的形状,看到黑色的山头嘶嘶地冒着白烟,可他就是听不到声音。
这是什么?
一只皲裂的、满是鲜血的手扒住山头口子边缘粗糙尖利的巨石,从烟霭中探出头。
“师兄!” “……师尊?!”
荆苔从未见过王灼如此颓惨的模样。
王灼一张俊脸被血渍分成无数份,他没有答话,木然地跳上山峰,怀里横抱着一个看不见正脸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顺从地靠在王灼的臂弯里,仿佛羽毛一般轻,后颈却血流不止,染红了王灼的衣袍,那袖口的一只小鹿也成了红鹿,狰狞得可怖。
浅白的世界中,一点红醒目得要吞噬眼睛。
王灼抱着他,仰起头,好像不停地在深呼吸,胸膛起伏得像是在抽搐。
荆苔意识到事情不对,王灼怀里……分明是……
那人垂下的一只手中,还握着一把精巧的折扇,也染上了血红,木头和绸缎的香气都被血气所掩埋。
楼致。
是楼致。
荆苔张了张嘴,想问发生了什么,他问了,但王灼没有回答。
在这个纯白色的世界中,语言、声音都失去了意义,视线被白色褫夺,也不具备信任的底气,所以在这里,他们还有什么能够相信?
王灼慢慢地举起楼致,他的衣角忽然飞扬起来,一团白色的云雾从他手里接过楼致轻如鸿毛的身躯。
楼致无知无觉地缓缓向上飞,包裹进云雾的怀抱里去。
那姿态不像是在上升,反而像在坠落。
坠落的还有石头。
山头飞出数不清的鱼石、城镇里腾起数不清的人石,每一块看似简单、朴素、沾满泥土的石头,都是一个人的全部生命,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一生的似是而非与求而不得。
他们头一次这样的轻盈,随着楼致的身躯不断地、不断地坠落。
坠落到天上去。
像倒悬的万千星辰、回流的银河万里——神缓缓闭上的一双眼眸,慢慢收住的一口呼吸。
这世间的所有死亡,都不会重于泰山,也不会轻于鸿毛。
终于,横玉峰四分五裂,绞在一起的岩浆与冰瀑霎时便完全分开,泾渭分明,一者流向天际,一者流回薤水。
那株赤红珊瑚再次完全地暴露出来。
如果没有见到,很难想象会有这么一株珊瑚,完全无惧无谓于世间水火,永远美丽。
“很美,是不是?”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荆苔甘蕲齐齐一跳,郜听竟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与他们俩并肩,负着手,丝毫没有败者的样子:“呀!打扰你们俩了,真是不好意思。”
“火要熄了。”荆苔不客气地提醒他,“很多人也会回来的。”
“好吧好吧。”郜听耸耸肩,“你可真是好胜,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且在我看来——”
他认真道:“我永远不会输,你们也永远不会赢。”
甘蕲厉声:“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郜听微微一笑,也注视那一半向天际流动一半向薤水流动的奇特景观,“天下第一织女,确实有点东西,我确实没有想到她胆敢……学这一出!”
他的语气突然狠戾,双眸似刀,像是要把话里的人千刀万剐。
郜听转身,面向甘蕲:“你母亲也了不起,又狠又果决,是天才。”
甘蕲不吭声。
“不过,你们付出的代价着实有些多。”郜听歪歪头,“不是么?三代人、一座城、一只大妖、三位昧洞弟子。”
郜听突然沉声:“不过……我可以一遍一遍,不停地来。计臻说,以待来日,那么我也说,以待来日——时日无穷无尽,天地总比生灵活得久。”
第103章 凭兰桡(终·卷终)
郜听的话让两人如临大敌,荆苔握紧浮休,做出攻击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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