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哭。”荆苔失笑,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藏在杂草丛里的小鬼。“都多大了,还哭。师兄他们人呢?”
“被我赶出去了。”甘蕲理直气壮,“他们好吵,小师叔需要安静。”
甘蕲捞来荆苔一缕头发缠绕在指尖,荆苔不太舒服地换了个姿势,约莫能猜到甘蕲在扯自己头发玩,却很大方地任他玩去。一时间没人说话,他们俩共享一个软枕,呼吸和体温都交融在一起,月光被圆窗裁剪得圆圆的,一丝不苟,边缘清晰,山风如歌,断镜树山里草木的清香扑鼻,偶尔传出鹿群在深夜的梦呓。
“我有一个仇人。”甘蕲突然说。
“嗯?”
“他是杀不死的,我只能永远追着他,去杀他。”甘蕲眼眸中闪过一丝杀念,“林檀说得不一定对,有的人、有的事,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要用眼睛看,那么你的眼睛就不能单纯只是眼睛,这要付出代价。”
“你杀了他多少次?”荆苔问,觉得问出这句话时自己的心都痛了一下。
“好多次。”甘蕲说,“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灰飞烟灭。只有那样,我才能干干净净地去见……心上人。”
“去见谁?”最后几个字甘蕲压得非常低,荆苔听不清楚。
甘蕲闷闷地笑了,缱绻地咬住荆苔耳边的发丝,含含糊糊道:“……去见你。”
荆苔扭头:“我会等着你。”
甘蕲如同被一根针狠狠刺了一下,眼眸烧得红红的,脑海里荆苔从半空跃下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快得连影子也抓不住,这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沉疴,难以治愈,只有牢牢地抓在掌心甘蕲才会勉强相信对方不会离自己而去,他倾身向前。
空气中落针可闻,甘蕲都能看见月色在荆苔乌黑的发稍跃动。
荆苔残存的一丝危机意识让他警惕地向窗户的方向略加移动,甘蕲紧随其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超过一指,荆苔被甘蕲的温度逼得受不了了:“你……远点。”
“现在也不近。”
荆苔不用比不用眼睛看都知道现在的距离实在是非常近,甘蕲果然又在睁眼说瞎话。
“小师叔怎么不说话了?”甘蕲问。
“……”荆苔无奈开口,“你要我说什么?”
“祝我一夜好梦也行。”甘蕲依依不饶,“然后我牵着小师叔的手,就能把美梦都传给小师叔了。”
荆苔嘴角抽动:“你倒是蛮会想的。”
“那当然。”甘蕲得意地引荆苔的手来拍拍自己的胸膛。
——这小鬼,荆苔忍俊不禁,想了想:“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甘蕲于是牵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脸,荆苔的指尖首先摸到甘蕲的下巴,然后是他的脸颊、他的鼻梁、眉梢和眼睛,还有一粒小小的凹陷,荆苔把食指尖按在那小小的凹陷上:“……我有时会想,这里刚刚够盛满一滴眼泪。”
“嗯。”甘蕲没有反驳。
荆苔的指尖往下移,摸到甘蕲薄薄的、微亮的嘴唇,他的手在唇角逡巡一会,明显感觉出甘蕲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荆苔还想继续,手腕被甘蕲握住:“……小师叔。”
“在呢。”荆苔虽然看不见,但能在脑海里依稀勾勒出目前的模样,这时他发现甘蕲的面容是那样分毫不差地存在自己的记忆中,眼角眉梢都深刻而清晰,蓦然又变回从前的那个小孩,紧接着岁月在小孩身上快速流动,他就这样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荆苔恍惚道:“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你长大的过程。”
“你没有。”甘蕲低沉道。
“好吧。”荆苔不纠结,他再用指尖摁了摁甘蕲的唇角,而后一咬牙,把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果真软软的、有点凉。
甘蕲完全僵成了石像,两人都没有动。
半晌,荆苔理智回笼,刚要退开,不料腰上被环上见坚实的臂膀,甘蕲反客为主,紧紧地吻了上来,荆苔立刻被吻得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呼吸被吞噬干净,不知过了多久,甘蕲在他唇瓣上轻咬一口,才放过他,嗓子哑哑的:“小师叔……”
荆苔闭眼装睡。
甘蕲笑着,也不拆穿,只盯着他唇瓣的咬痕发呆,没多久荆苔真的困得在甘蕲怀里睡着了,甘蕲也没有睡着。
翌日,荆苔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甘蕲不在,屋子里多了其他人的气息。
徐风檐哼哼道:“找什么,他出去了。”
荆苔停下在床铺上摸索的手,无奈笑道:“徐师兄。”
王灼引姜聆给他探脉,荆苔乖巧地伸手:“先前没打招呼,失礼了。”
“无妨。”姜聆捻着两指摁在荆苔手腕上,边探边道,“小徒很惦念纤鳞君。”
“竭南姑娘的老虎很可爱。”荆苔含笑道,一炷香后,姜聆收手,略带歉意道,“笅台查不出什么。”
荆苔不意外:“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
姜聆叹息:“纤鳞君聪颖,自然知道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嗯。”荆苔点头,“我知道的,只是还没想好。”
“什么想好不想好的。”徐风檐竖起耳朵。
荆苔抓着被子:“没什么。”
午后,荆苔好说歹说把三个人赶回去,窗户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小狗似的左看右看,荆苔仿佛能看见似的:“走了。”
“终于走了。”甘蕲大喘气,撑开窗户翻进来,直接飞到了荆苔的床上,翻了两圈,“太可恶了。”
荆苔伸手揉甘蕲的头发,却转头看着窗外的断镜口和经香阁的废墟,空洞的眼眸倒映着一切,紫色的游云不慌不忙地钻过天目,薤水十八弯的水已经淹没了三分之一的石塔,王灼和徐风檐都没有说,但逃不过荆苔的感识。
“水面上升了啊。”荆苔喃喃自语。
甘蕲眯着眼睛,享受荆苔的揉搓:“上升就上升,和我们没有关系,小师叔——”
“我猜出林檀是什么意思了。”荆苔垂下眼眸,“当归,你也猜到了,是吗?”
甘蕲没了声响,片刻后,荆苔察觉到对方牵着自己袖子的手抖如筛粒:“非这样不可?”
“我得回去。”荆苔说,“当归,你瞒着我,我不记得,但我不傻。”
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也去过眠仙洲,是么?谁让我回来的,当归,是不是你。”
“你不能回去。”甘蕲慌乱地从床上翻起来,一把抱住了荆苔,语无伦次道,“昨夜的我都不要了,小师叔,不要去,好不好?就这样在外面,不管眠仙洲、不管神鱼,也不管水啊河啊的,好不好?”
“我不用你回应我。”甘蕲都带了些哭腔,“我们可以扎一艘小舟,一直漂流、漂流,漂流到世界尽头、天涯海角,小师叔,我求你了——”
荆苔叹气:“你看不出吗,我的这幅石头身,不能撑太久的。”
“师尊叫我为他寻回法器。”荆苔抚摸着甘蕲的脑袋,揉他的耳垂,“所以我一直在挽水为他寻找,我原本想着找回他老人家的法器,就收拾收拾等死得了,当归,我现在不想等死了。”
甘蕲攥着他的手蹦出青筋。
荆苔长息:“现在我不等死了,我想拼一次。”
甘蕲还是没有回答。
荆苔说:“你带我去断镜口。”
甘蕲没有动作,荆苔不催,耐心地等着。
断镜口不知何时集结了一群鹿,呦呦地叫着,簇拥在断口附近,往下千万里如踏云间,对口芸阁中,朱砂霍然起身,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笔尖一团浓墨扑通滴在纸上,云雾缭绕间,烧成炭的经香阁附近,鹿群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是纤鳞师叔和那个姓甘的新门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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