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沉默了一会,问:“小师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什么?”
甘蕲涩然地笑了一下。
荆苔道:“可我真的没有下过山。”
“可我也真的见过你。”甘蕲低着头,“你也真的救过我。”
荆苔脚步一顿:“啊?”
这不可能!他绝对,绝对没有下过山,师尊、师伯、师伯娘乃至整个禹域,都能为他作证。
“如果我真的救过你。”荆苔定定地说,“那你就不要随便地死掉。”
甘蕲一直走一直走,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一声,荆苔走快几步:“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甘蕲回头看他一眼:“答应了。”
薤水仿佛凝滞了一般,毫无半点涟漪,他们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河岸走了数十丈,荆苔几乎是踩着甘蕲的影子往前走的。
“我知道那织女是怎么寂灭的了。”甘蕲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说。
“嗯?”
“她的躯体,是一个极好的容器。”
荆苔震惊地停下脚步,又走起来:“你说清楚一点。”
“小师叔没发现,所有人对锡碧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如梦似幻,像什么都不像真的。”甘蕲的声音平淡无奇,“有谁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没等荆苔说话,甘蕲又继续问:“又比如,谁记得——锦杼关呢?”
“如果山上的仙长还记得。”甘蕲说,“大概你们也不会来到这里,小师叔的师尊也会记得身上的衣服,到底是谁做的。”
甘蕲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所有人遗忘的,这个所有人,也包括面前的小师叔。
第99章 凭兰桡(五)
荆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遗忘,遗忘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甘蕲独行的背影萧索,看上去仍然是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手中的石头越来越重,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吱嘎吱地响,两方灵骨争相酸痛,但甘蕲没有因此停下来。
“锡碧,锡碧后来也化成了这么一块石头,承载着矩海的万千水浪。”甘蕲说,“当年的火,就是这么熄的。”
计臻当年或许,也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捧着至亲之人的骨头,亲手把关于她的一切都抹灭在火里。
他们依然慢慢地走,向着横玉峰。
走到一半,离开河岸,城门处,如水的各色绸缎仍在,只是被烧成了同一种颜色,有几条落在地上,断裂处粗硬得像树根。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直接进了城。
旗帜四倒,彩条熏成黑色,不闻机杼声,静谧得能听到黑烟婉转、缭绕的声音。
途径的楼房都是空的,被火舌舔过的焦黑,炭一般,看不到尸骨。
每看到一枚巴掌大小的石头,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檐下,荆苔额上的青筋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人石和普通石头的区别,他和甘蕲都辨认不出来。
甘蕲轻声说:“等火熄了,他们会得到归处。”
荆苔心尖酸楚得厉害:“他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小师叔知道的。”甘蕲冷静地说,“用不着问我。”
荆苔心头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无论是他,还是王灼,还是玉珑,都抱着万一能救回那几位师弟师妹的愿望,即使那非常渺茫。
毕竟他们离去得太莫名其妙、太突兀,没有一丝预警。
谁几人组成队伍下山,是在山门抽签决定,是运气,或者说,是天意。
荆苔遍体生寒,难道天意就要叫他们好不容易离开故土、好不容易踏入修行,却又一无所知地回到故乡、一无所知地送死?
难道这么轰轰烈烈人世一遭,只是为了成为丹炉千鱼窟中众相相似的一尊鱼石?
到底什么才叫逃走?什么叫恩赐?什么叫……无法逃离的故乡?
明明吹过来的都还是硝烟味的热风,荆苔却觉得骨头里都冷得疼,往前走一步,膝盖差点反折过去。
甘蕲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扶了荆苔一把。
“我没事。”荆苔说,“只是有点……难过。”
他们又从另一扇城门走了出去,再往前走,就是横玉峰了。
湛湛的银色水带穿林而过,所过之处,无不蒸气重重,仿佛流的不是水,而就是那云般的气。
忽然,猝然变大的水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薤水。
荆苔万分惊诧,因为耳中清脆的水声、眼中微动的水波,都像是某种似乎不会再来的神物迹象。
难道是——荆苔不敢相信、但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是,神鱼?
“这里有梅枝没有?”荆苔低声问。
甘蕲想了想,摇头:“锦杼关冬天也不太冷,没有梅花——我给小师叔摘一朵木梨花吧。”
就是甘棠。
荆苔点头,甘蕲转身走进密林,荆苔盯着水花发呆,那水花卷起来,白白的,花瓣似的,很美。
水沫很厚,看不清水下有没有活物。
荆苔小心地用袍角扫了扫水面,心道,实在找不着梅花了,木梨花也很美,神灵啊,您偶尔也体谅体谅水深火热的芸芸众生,凑合一下吧,别挑了。
一阳来复,冬至日,阴气尽、阳气生,天生万物,无不是像冬去春来这样循环往复。
总是这样的。
闾濡醒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
一睁眼,两尊大神——王灼和楼致——气势万钧地、居高临下地、冷冰冰地注视着躺倒的他。
闾濡吓得一激灵,像看到煞神,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你们!你们!”
楼致冷笑:“闾官什么都敢做,既做都做了,还怕什么,既怕,又为何做?”
闾濡慌不择言:“怎么会?!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王灼冷冷反问,喉咙里都冒着寒气,“奇怪我们怎么出来的?闾官知不知道,叶丹雪就一直看着你,就在山茶花坡下——一直看着你!”
闾濡如遭雷击,半晌后,他整个人开始剧烈抽搐,不可自控地哆嗦不停。
“郜听是谁!”楼致揪住闾濡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恶狠狠地逼问。
“不!不!你别看我!阿雪!你别看我!我只是错了一次,一次而已!凭什么!凭什么!”闾濡疯狂挥舞着手,仿佛面前真有一个人幽幽地看着他,那双柳叶般的眼睛,美如春水。
他求她留下来,她想了想,真的没有离开。
“阿雪!阿雪!”闾濡涕泪俱下,“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为什么!”
玉珑听不下去了,冲过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指着他骂:“这巴掌,我替叶姑娘打。”
闾濡没反应过来,脸上清晰的五道红红指痕,王灼说:“你让他,变成了一个饮母血的怪物。”
“那小奴!那小奴才是怪物!”
王灼岿然不动:“好吧,如果他真是怪物,我也不会让他做出格的事。”
片刻后,闾濡忽然不加掩饰地狂笑起来,指着王灼:“说得好听!说得好听!我就等着——等着哪天你们对那怪物退避三舍!”
不等回音,闾濡又指着楼致:“怕什么!你也不是同我一样!快死了么?!”
王灼一惊,浑身不知为何突然寒飕飕的,他看着楼致:“你——”
楼致不理他:“你别说东说西,郜听,他到底是谁?!”
闾濡只笑不答,头发散了一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光中看到闾义果仿佛也醒了,笑得更加开怀,他很骄傲,这是他不惜一切养活的孩子。
“义果,我的义果……”闾濡状若疯癫,“我会让你站起来的。我会的。”
他伸出手,抚摸正在醒来的闾义果。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