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怀在洞口外不敢置信。
柳风来抬头正要吩咐什么,忽然感觉到浑身的灵脉俱一抖,仿佛一张闲置的旧琴被不怀好意的梁上君子拨动起来,差点拨断琴弦,他心神俱动,腮帮子一紧:“他也来了!”
柳霜怀刚想问是谁,忽然听到背后的山峰间一阵可以戳破天的龙吟。
众人回头,随即大惊失色,长如河川的黑色螭龙盘柱一般盘着那座高峰,龙头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生气的火焰照得天际绯红、快要融化。
柳霜怀的眉梢一动,这场景的确太过眼熟了。
其实于翥宗而言,当年甘蕲手上的命债没有一笔与他们有关,就算甘蕲再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翥宗也只当他是个坐牢的犯人,然而这犯人却太不服管,时不时就在疏庑里翻天,气得守狱的螭龙怒火中烧,三天两头也闹一回,翥宗的人对甘蕲的怨念大都来于此,也就是现在这幅模样了。
“……难怪找不着。”柳霜怀憋出这句话。
疏庑的入口藏在两块长颈花瓶似的红色巨石之间,巨石如同被打磨过,光滑而圆润,随阳光照耀的不同角度而折射不同的光彩,缝隙的光芒构成第三尊“花瓶”,云从上方游过,无论正反都能看到紊江,仿佛紊江和游云都是瓶中的玩物。
管岫躺在石头的阴影下,昏迷不醒,手上握着两把刀。
柳霜怀在很远的地方就认出她,下意识就要跑出去,刚欲撒手,想起自己还扶着兄长,柳风来恹恹地扯手,苍白的嘴唇往前努,示意他赶紧去,柳霜怀感激地把兄长交托给信任的师弟,撒腿就跑。
那弟子小心翼翼地扶好,等了一会,依然见尊主没有要走的意思,弟子发觉他一直盯着柳霜怀大叫“岫姐”的背影,没忍住,问道:“尊主在看什么?”
“你觉得他和红蕖怎么样?”柳风来道。
弟子道:“宗里都觉得红蕖君同星浮君能白头到老的。”
“是啊。”柳风来扯出一丝笑,仿佛自我安慰,“我也觉得。”
柳霜怀把管岫扶进怀里,心疼地察看她身上的状况,见没什么伤口,于是好歹安下心,又检查她的灵脉灵骨,喂了几枚灵丹,这才分出心神注意到管岫手上的两把刀。
一把是管岫自己的命刀,刀铭‘秋蝶’。
另外一把没有铭文,朴素至极,只在刀柄上发现了一枚叶子形状的刻痕,柳霜怀一握,确定不是凡品。
柳风来走来,瞳眸一闪,柳霜怀抬头道:“哥,你认识?”
“……见过。”柳风来缓缓道,“我见父亲拿过。”
轮到柳霜怀吃惊了,他怔怔地对着那刀发了一会呆:“怎么会有人能有两柄命刀呢?”
话说着,螭龙又是一道怒吟。
柳霜怀把替管岫理好有些乱的头发,看了看发怒中的黑螭——它已经火得在峰头外一圈一圈地爬,硕大的龙头在山岚中若隐若现,一双眼眸像在怒视谁。
柳风来把柳叶刀收到乾坤袋里,冷声评价:“到底还是他能惹事。”
秋蝉刀出鞘,割下柳风来一滴心头血,狠狠插向两尊红色花瓶之中,霎时间,“光花瓶”表面布满裂纹。
——也正是在那个位置,管岫用一粒莲子打开了疏庑的阵法。
心头血离身,柳风来的脸色更白了,他掩好衣襟,没有说话。
柳霜怀问:“哥,他们能出来吗?”
“能。”柳风来道,“甘蕲成了栗丘尊主后,身上的囚纹和琵琶环就自行解开,而疏庑也只认这两样,没有的话,疏庑不会不放他们出来,再等一等吧。”
“噢。”柳霜怀点头,“哥你方才说的这把柳叶刀——”
“那是凡间二月,花市大开,百花齐放。”柳风来说,“我在桥边远远地看到了父亲,他陪着一位女子。”
柳霜怀让管岫靠着自己靠得更舒服些,闻言面色古怪:“什么时候?在干什么?”
“登洲前五六年的样子——他们在卖花。”柳风来觑到柳霜怀大吃一惊的神色,没什么意外,“我也以为是父亲又爱上了一位女子,虽然勉强可以理解,但心里还是不舒服,所以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走了,那个时候,父亲腰刀上的刀柄就是这枚柳叶纹。”
“父亲那冷冷漠漠的样子,居然还会去卖花。”柳霜怀啧啧称奇,“那女子是谁?父亲为什么没有带回来?”
“是凡间的卖花女,是一家花铺的老板。”柳风来缓缓道,“我曾经去悄悄探访过,那女子人挺好,可惜身子骨不太好,后来听闻是和邻家男子成婚,再之后,我就没有再探了。应当是父亲剃头担子一头热。”
花市后两年,他后来曾经特地向父亲隐隐提起这回事。
父亲沉默了一会,仿佛是不太好意思似的,到底没否认,柳风来知道父亲的性子,若是真成了,就算二人不能相伴到老,父亲总不会瞒着他们兄弟俩,想是没成。
阵法终于开了,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荆苔一眼看见脸色苍白的柳风来和昏迷的管岫,拱手道:“二位好。”
“同好。”柳风来答。
甘蕲哼哼:“旧地重游——是挺好的,这小姑娘怎么晕了,在里头捅人的劲儿倒挺足的。”
“岫姐和你有冲突?!”柳霜怀一脸紧张地往后退,像是生怕甘蕲再动手。
甘蕲不屑地瞥他,一甩头不说话了。
“倒不是跟我们有冲突——”荆苔迟疑道,“就是,你们疏庑里还有人留虚影?”
“什么虚影?”柳风来正色,”疏庑应当是空的才对,百来年就一个住客。”
甘蕲瞪他。
“……你们去查查吧。”荆苔说,“名字里应当有青吟两个字,青的青,吟的吟。”
柳风来招人吩咐下去,彬彬有礼地让荆苔把事情重复一遍。
荆苔说完在里头和青吟的事,柳霜怀道:“怎么确定他是虚影,不是真人?”
“能吃灵丹能受伤吐血,确实像真的。”荆苔道,瞥甘蕲一眼,“但他身上没有囚纹,疏庑不应当能困住他的,但他又的确受到了周遭的排斥,倒像是……挽水的那些人。”
柳家兄弟也听说过那挽水的事情,本人早死了,影子还在挽水周围徘徊不去,可怖又可怜。
荆苔接着问自己关心的事情:“骨影呢?林檀呢?”
“骨影在河底呆着,没有走,但林檀已经走了。”柳霜怀替柳风来答。
荆苔一甩袖子,仿佛还要交代什么,但立即抛之脑后,急匆匆地往紊江冲:“那还等什么,快走,难道还要等它们发狂?”
甘蕲紧跟着荆苔,路过柳霜怀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他和怀中抱着的女子。
柳霜怀恶寒,硬着脖子瞪回去,甘蕲耸耸肩:“小师叔忘了说,呆会肯定得急,我替他说。”
“有何见教?”柳风来说。
“查一下这姑娘是怎么进去的。”甘蕲似乎是懒得再说多余话,扭头去追荆苔。
柳风来摸着自己的胸膛,眉宇重锁,一直到他重新来到紊江边观摩荆苔用水门解决骨影,纵使场面宏大,眉头也没有展开,柳霜怀没跟着他,早忙着照料管岫去了。
第142章 闭春寒(八)
硕大的水门在荆苔的掌控下缓缓升起,如山峰矗立,上抵天穹,几百尾骨影群叫嚣着高高跃起,循着半空中看不见的轨迹,无一例外地飞蛾扑火般钻进水门,在水色的照耀下寸寸化石,扑通扑通地再度落入清冽的江水。
紊江仍然滔滔不绝,被翥宗所在的仙洲划开,又在它之后弥合,光滑得像是从未分离过。
柳风来第一次见识如此景象,他立在礁石上,眼睛也不眨地旁观鱼石落水,下意识地越走越近,仿佛也成了骨影中的一员,一只脚即将落入水中,弟子的手臂从背后把他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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