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定了定,不知从何说起:“不怎么样。”
甘蕲骂了几句老天爷。
“洪水、和鱼祟。”荆苔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拍着甘蕲的后背,把灵力传递过去修复对方的伤口。
甘蕲舒服得脊骨都伸展开了:“水汽太足了。”
荆苔拍打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陷入沉思。
甘蕲狐疑地露出一只红眼睛觑他,荆苔恍然梦醒:“师尊呢?”
甘蕲犹豫了一会,从他颈窝里离开,撑起身子,手指在眉间抹了一下,一枚赤红鲜艳、饱满的红玉珠缓缓现形。
“这是、赤玉南红?”
甘蕲点头:“是,他说要替我取回赤玉南红,说有了它我就能在天雷之下护住你,后来,他来了,把它给了我,然后他再次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师尊他,怎么取回,又是从哪里取回来的?”荆苔喃喃自语。
甘蕲摇头。
荆苔盯着赤玉南红微微发怔,忽然道:“当归,你觉得师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是神仙。”甘蕲谨慎道,“感觉和那位……有很密切的联系。”
“你也看出来了。”荆苔忽然想起在锦杼关往事里,那个出现在满月色泽里的身影。
“小师叔,你还记得锦杼关里的那个人吗?”甘蕲说露出几分难看嫌弃的神色,“还有炉里的副官。”
荆苔蹙眉:“如果我没有想错,那么你追杀的人都是祂的附身。”
“是。”
“你是怎么确定人选的?”
甘蕲刚想说是当归指引他一一确认,话还没出口,脑海里迅猛刮过了无数他忽略的细节,比如……当归的红色眼睛,忽然灵光一闪,他急急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凑近问:“小师叔,我的眼睛是红色吗?”
荆苔直直地对上甘蕲赤红的双眸。
这双眼睛如此熟悉,有寂灭往事里同生共死的执念、有锦杼关重获新生的喜悦还有挽水倦鸟归巢的放松。
甘蕲语调略复杂道:“怪不得我碰到它的时候,觉得自己被补全了,这辈子——不包括——上辈子,从没有这样完满过。”
荆苔:“赤玉南红与你分开,你的一丝神魂依托它而获得实体……师尊把它给你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
“他说,再等等。”
等?等什么?
荆苔的思绪飞快地转,嘴里问:“它回来之后你还有什么感觉?”
他这样一问,甘蕲忽然想起什么,立马道:“记忆!”
甘蕲:“我的记忆正在补全,一点一点的,全部补全。”
荆苔一怔,恍然大悟:“身体残缺者,记忆不全,本就是这样的。”
可自己也记忆有失,难道也缺了一块躯体吗?在哪里缺的?遗漏的躯体又在哪里?
荆苔越想越奇怪,头部隐隐作痛,反手抓住甘蕲的手腕,忍痛道:“现在必须出去,如果我们出不去,那就让天下进来!”
甘蕲头皮一麻。
荆苔已经闪身借由火苗回到了断镜树山。
他睁眼,发现自己在水面不足一尺的地方摇晃,水汽蒸腾,呼啦呼啦的风吹来吹去,薤水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鱼祟的阴影划过来又荡过去。
荆苔看见了熟悉的树枝,遂大惊。
这是不朽树!
悬挂着禹域自起发开山以来所有弟子命灯的、不朽树。
荆苔不知道自己究竟附在了哪位在世道友的命火上,突然一阵狂乱的旋风刮来,他差点和另一盏灯撞在一起,一声“哎哟”没来得及从嗓子眼里钻出去,荆苔附身的这束火苗顿时大炽,引得灯罩死命地向一侧偏过去,将将好和另一盏灯擦肩而过。
幸好——荆苔心说,抬起眼皮看看那位差点同归于尽的仁兄是谁。
一看,荆苔倒心觉古怪地愣住了。
那盏灯……是无主之灯。
不朽树上何时挂了这样一盏无主的命灯?
荆苔一转头,发现另外还有一盏无主的灯,难不成自己附身的这盏……?
借由命灯灯罩的倒影,荆苔发现自己……的确黏在了一盏同样无主的灯火上头,这三盏悬的位置离得很近,烧的是普通的火而并非命火,这也让隐隐害怕自己断了同门命的荆苔松了口气。
断镜树山一片萧索,不见一丝光亮,连不朽树的根部都被涨起的水面淹没,这些命灯被不朽树牢牢地锁在枝头,就和沉在水底的玉牌一样,除非天崩地裂,谁都别想离开此地一步。
荆苔顺着枝头交错的缝隙,远远地看见有人立在断镜口。
那人一看就是王灼无疑,但实在有些远,他尝试着大喊道:“师兄!”
王灼没有动静。
荆苔暗暗叫苦,余光忽然瞥见灰白色雾蒙蒙的天际有一只白点缓慢地移动,脑子里一“叮”,遂大喜过望:“白鹤!”
果不出他所料,那的确是柏枝乡里的灵鹤。
白鹤盘旋着落下,好像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似的,荆苔又叫了好几声“白鹤”,白鹤停在枝头,歪头疑惑地用喙啄这盏灯。
荆苔无奈道:“真的是我啦。”
白鹤叫了一声,黑珍珠似的小眼睛里露出不解——它神出鬼没的小主人怎么还能变成这副模样?
荆苔装作没看懂白鹤的疑惑,好声好气地打商量:“你能把我衔到师兄那里吗,我想和他说话。”
白鹤打量他半晌,用喙把灯衔着,第一下没衔动。
荆苔赶紧鼓励:“就是这样!再用点劲就成功了!你真棒!”
白鹤被夸得心神飘飘,竟真的给他从不朽树叼了下来,幸好是没主的命灯,不然他就算再次燃尽都动不了。
王灼在凛冽的寒风中面朝断镜口发呆,他把所有弟子都赶上了最后一艘沙艘,自己却没有走。
既然没有人,那也没有点灯的必要。
从断镜口往下看,风也萧瑟、水也萧瑟、人世也都萧瑟,他又无端地觉得冷,一往无前的剑修也会觉得心冷呢。
“天黑了,点灯吧。”有人在他身后说。
王灼道:“你为什么不走?我给你留了位置。”
“我又不是你们禹域的人,干什么占禹域弟子的位置。”那人好笑道,“还没多谢,多谢你保护我的姐姐们。”
“有什么可谢谢的,她们还是死了。”
“有一天算一天。”那人说,“人总要离去的。”
王灼干涩地张了张嘴,他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时,白鹤乘风而来,抛下了一个什么东西,王灼看见了白鹤,但没有看清掉下来的是什么就一把抱住,紧接着就和落进怀里的灯大眼瞪小眼,直到灯火里冒出一个人的声音:“大师兄!”
王灼差点没把灯失手把灯掉下去。
他的脑子像生了锈,好半晌才处理完眼前所见,白鹤立在断镜口边缘整理羽毛,好整以暇地观望着。
“你、你是?”王灼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手一个劲儿地打颤,灯也握不紧。
见王灼听得到,荆苔吁了一口气,随口道:“怎么不点灯。”
然后荆苔才看清站在王灼身后的人,当即一愣,如果他有腿大概会直接蹦起来:“楼、楼致?!”
老天爷!楼致不是还应该在桂树里睡觉吗?
第180章 老烟水(七)
荆苔的神识一走,刚刚消停的天雷登时又劈了下来。
甘蕲刚要张开双翅抵挡,未曾想一道符印呼啸而至,牢牢地把他们二人护下,张牙舞爪的深色雷鸣和雪亮的闪电一通乱砸,竟都被符印全挡了下来。
经香真人遍体鳞伤地从烟雾中走出来,沉重的衣服压在身上,他像一支在狂风中凌乱的竹子,几将崩裂。
鲜血顺着指尖和骨骼的起伏一滴一滴地点在地上,被火焰吞噬干净。
“小苔……在哪?”经香真人嘶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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