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承旗和承旖谁学习好,差的那个一定压力很大。
秋辞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好和他共同承担来自父母的教育上的压力——并不是说有人帮他分担,他就可以趁机偷懒,而是起码有个人陪着,即使是和他那时一样无能为力的小孩,他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可如果像双胞胎这样总被互相比着,或许还不如独生子女……
他继续走,感觉腋下也开始出汗了,忙将两条胳膊分开些,尽管这样更累。他最讨厌看到别人脱下外套后,衬衣的腋下露出两片深色。手指肚不疼了,被勒麻了。
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有个伴会好一些……有个伴,就好过无休无止的孤独,尤其是年少时的孤独。
他那会儿就是太孤独了。
别人是慌不择路,他是孤不择友。全班同学,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做朋友。他受不了了,毫不犹豫地握住唯一一只伸向他的手。
可那个留级生是骗子……只因为他是落单的,最好骗,所以骗着他去玩那种游戏……那种丢人的游戏……整个学校都知道了,整个教职工家属院都知道了……爸爸妈妈把他送去国外了,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妈妈各自再婚了,爸爸妈妈各自有了新的孩子……他没有家了。
这时,秋辞抬起头,在晃晃的烈日下看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惊诧地停住脚,以为又做噩梦了。可阳光这样强烈,而他的噩梦总是阴沉的色调,梦里的天空也没有这么高。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不可能认错,尽管她比那会儿老了、胖了,几乎变成一个老太太,但那张脸早就深深地刻进他的骨头里,并在梦里一次次地逼他记牢——眼前那个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一塑料袋青菜,慢慢朝他走来的女人,就是破坏了他人生的轨迹、导致他一系列痛苦的仇人,徐东霞。
徐东霞也看到他,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即便笑起来,略微加快脚步朝秋辞走过来。
秋辞遍体生寒,热汗一下子变成冷的,全身的皮肤都冒起鸡皮疙瘩。
已经快变成老太太的徐东霞终于推着自行车走到秋辞面前,停下来。她正了正挂在车把上的那一袋子菜,露出慈祥的微笑,问他:“你是我的学生吗?你叫什么?”
秋辞在心里惊诧了,“我到死都忘不了她,她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他继而觉得疑惑,心想:“她那会儿每天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来为难我,这会儿却都不认识我了。”
他说:“我叫秋辞。”他的名字那么好记。
变成发福的老太太以后显得慈眉善目的徐东霞疑惑了一瞬,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哦!秋辞——是秋辞啊!秋老师和王老师的孩子!哎呀长得和你妈妈真是一模一样!王老师刚搬过来那会儿我就想,秋辞那孩子怎么没跟着过来啊?后来一问才知道,说你上美国读中学去了。真有出息!从小学习就好,真给你妈妈省心!”
秋辞眼里含了针一样地盯住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最终得出结论:
“她是真的忘了对我做过什么了。”
在她以老师的身份引导全班同学孤立他、日复一日地在精神上折磨他、把一件小事宣扬成“初中生性丑闻”、最终毁了他的一切之后,他憎恨了十几年的老师、他的仇人、他噩梦里始终不变的主角、他初中三年的班主任,徐东霞,已经把他给忘了。
“徐老师,”秋辞笑起来,把那几个勒着他手指的大盒子抬得比车把还高,“我来看您了。”
时间如此宝贵,不应白跑一趟。
第2章 凭什么
在妈妈那里被嫌弃的礼物,在徐东霞那里受到热烈欢迎。
秋辞转眼已经坐在徐东霞的沙发上,手里捧着徐东霞亲手给他沏的茶;而徐东霞本人还在厨房忙活,说要给他切水果。
秋辞只和她假客气了一下,就由着对方踩着不跟脚的拖鞋,迈着小老太太似的脚步小跑进厨房忙活去了。他享受对方这样殷勤的招待。
徐东霞的丈夫也在厨房里。
刚才他们进门时,徐东霞的丈夫从厨房出来迎他们,脸上带着老实的笑,身前围一个又丑又旧的围裙,还从厨房带出一股菜味儿。
他看起来很习惯妻子往家领学生了,一边从徐东霞手里接过菜,一边顺着妻子的介绍,对秋辞木讷地一声“唉”,再四声“唉”,就算是打了招呼。
果然,徐东霞一进厨房,老实的男子就挨了骂,他好脾气地小声问:“那要不再添个菜?你学生留下吃饭吗?”
徐东霞又训斥起来,压着嗓子还以为别人听不见:“人家吃不吃你先别管,起码得先准备上。你没看见人家带过来的东西呀?别让人家大老远的跑过来,结果连口饭都吃不上!”又嘟囔,“这也问我那也问我,什么都得我操心,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秋辞垂眸喝绿茶,尖着耳朵在油烟机和炉灶的噪音里捕捉这些生活中的不如意,享受由此产生的满足感。
徐东霞过得不好。他刚进徐东霞的家门便得出这个结论。
妈妈和继父住的房子是这个家属院的新楼,而徐东霞住的是旧楼,从外到里都旧。初中老师的工资高不了,所以她骑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穿不跟脚的旧拖鞋、坐没有弹性的旧沙发、对进口保健品和玩具两眼放光。
秋辞无不恶毒地想,徐东霞那个恨不得节节课都挂在嘴边的无比优秀的儿子哪去了?
不是说学习又好特长还多吗?不是说高中就在什么机器人大赛拿奖吗?不是说高考都不用参加直接保送吗?这么优秀,怎么连双拖鞋、连条好围裙都不给自己父母买?
秋辞在心里刻薄地想,是不孝顺吧?徐东霞这种性格,估计连亲生儿子都嫌弃。要不就是没成才,他在网上看过那种故事,中年男人混到三十多岁事业就到头了,本身工资不高,得添上父母所有的积蓄才勉强在老家小城凑一个小户型的首付,之后夫妻两人的工资得再添上四个老人的养老金才还得起每月的贷款……
秋辞又想起徐东霞刚刚说了,她还没退休。都这么老了,为什么还不退休呢?她还想再祸害多少学生?
徐东霞端着一盘西瓜欢天喜地地出来了。秋辞假装要站起来帮忙,但其实屁股只稍微离了沙发几厘米,等到徐东霞热情地让他赶紧坐,就立刻坐了回去。
他不想给徐东霞干一点儿活。徐东霞势利、虚伪,还死要面子,从前他年纪小,再加上地位上不对等,因她这些劣性而吃了很多苦。现在他长大了,在工作中锻炼出待人接物的能力,徐东霞的那些劣性就都成了他眼里的弱点。她已不是他的对手。
对手?
直到这时,秋辞才隐约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跟徐东霞寒暄,又跟她上楼……他是想证明徐东霞不过是个普通人。她不是噩梦里那个永远都打不赢的恶魔,而自己也已经长大、变强,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单人桌上的紧张又无助的小可怜。
徐东霞也坐下来,热络地招呼他吃西瓜。那西瓜的瓤红彤彤的,水分也足,看起来挺甜。秋辞其实爱吃水果,但他穿着正装,里面还是白色的衬衣,就没动。
徐东霞倒有眼力见,看出他是怕弄脏衣服,自来熟地伸手帮他脱外套,说要给他拿一件家里的不怕脏的衣服。
秋辞幅度很大地避开她马上要碰到自己领子的手,并给对方一个疏远的眼神。
徐东霞讪讪地收回手,尴尬了一瞬,马上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起话来,秋辞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那些问题,同时在心里发笑:
徐东霞刚刚听说了他的工作,但并不懂他有多成功;现在她留意到自己的衣服,总算有些明白了。
秋辞知道自己穿正装时看起来有多好。
又过了一会儿,徐东霞终于按捺不住地提起秋辞拿来的那些礼物。她一边客套,一边喜不自胜地去看那几盒保健品包装盒上的说明。
保健品里还混了两个大龄儿童的拼装玩具,秋辞早已想好说辞:“应该给徐老师的孙子孙女也带些礼物,但是怕零食不健康,就买的益智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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