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林茂时抬着一摞泛黄的书册,笑眯眯走到他面前。
祁余察觉连忙起身,对方反而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拘谨:“知道你腿疾未愈,就不要在乎一些虚礼了。”
祁余却不能失了本分,规矩行礼:“多谢大人关怀。”林茂时上下打量了祁余一番,嘴角露出一丝奸笑。
“看过你草拟的文稿,笔势舒展洒脱,遒美健秀,颇有书法大家之风。正巧有些史书缺了页数,需要誊抄纂修,你做事心思细腻,交于你最合适不过。十日之后会有书阁的人专程过来取。”
祁余低头双手接过书摞,分量沉甸甸得向下坠了一下:“大人过誉,卑职定当尽心竭力。”
从这天起,为了能赶在指定时间前完成,他连续点灯伏案,几乎住进了翰林院。青砖那么厚的两册史书,就是不眠不休地抄录也来不及,何况还要考据资料,弥补缺损。
夜深人静,窗外缓缓飘起了雪。
整个翰林院独留下祁余一人。
没有同僚烧炭生热,室温骤降,外加窗沿漏风,祁余不过翻阅文献的工夫,手中的毛笔就被瞬间冻住了。
祁余没有取暖的东西,顾盼片刻,无奈将笔尖含入口中,覆盖冰碴儿的毛笔被舌头裹着焐了半晌,重新变得柔软。
他借着微弱的烛火,连忙记下方才查询到的内容,身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祁余回首询问:“是何人?”
火光照亮沐子辛的脸,也照出他眉眼间浓浓的担忧:“世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祁余眸光闪了闪,重新坐正身形:“快了,还剩下些事情没有做完。”
祁余自知是被人故意为难了,让沐大哥知道只会徒增对方担心,表现得冷漠,沐大哥就能早点儿离开此处……
谁知对方越走越近,还忽然拉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抚摸过一寸寸指节。
“林茂时就是这般刁难于你的?”
沐子辛焦急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一点责备,捧着祁余通红异常冰凉的双手,鼻尖一酸,心里刀割般的疼。才几日不见,祁余的手上就布满一条条冻裂的伤口,有的还挂着鲜红的血痂,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若是应太师还在,那个朝气蓬勃的应小公子又怎会这般消极低沉,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祁余迅速抽手,本以为无人知晓的事情蓦然被人发现,不由红了耳根:“没有,沐大哥多虑了。”
沐子辛看他还想要独自扛着,一时压抑不住心痛,指着书摞愤愤不平道:“那这些,你真打算在十日之内全部誊抄完?”
祁余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
视线下移,沐子辛的一身官服提醒他恍然想起,林茂时还兼任礼部尚书,二人素日必然免不了接触。
如今再无需遮掩,祁余也不再否认:“沐大哥还是请回吧。”
沐子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激动,想起此行的目的,软了态度:“世臣想要完成的事,我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个汤婆子,不容拒绝地塞到祁余手中。
“冬夜严寒,我听说你没有领到木炭,特意拿了些过来……”
祁余望着对方认真的表情,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热慢慢扩散到全身,忍不住眼眶一酸涌上泪花。
他多想贪婪地将这难得的温暖保留久一点,再久一点,然而现实和理性却不允许他有丝毫放纵。
“沐大哥,你还是拿回去吧……”
林茂时有意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自己默默受着就罢了,若是有人出手相助,说不定也要受到连累。沐大哥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自己,要是再被牵连,他真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沐子辛看破他的顾虑,勾起淡淡的笑:“放心,不会被人发现的。”
就这样,祁余眼看着自己腿边有一小盆木炭被偷偷点燃,火苗跳跃着慢慢向上攀升,带着温暖的空气包裹住他,逐渐柔软了他冻僵的四肢。
接下来的十日,一旦沐子辛有时间就会悄悄到翰林院,帮忙查找资料,研墨秉烛,清晨再把燃尽的炭渣收好带走,不给别人留下说祁余闲话的把柄。
祁余也终于赶在限期前夜,完成了根本不可能的任务。
996见前辈不着急见任务对象,成天和姓沐的扮演一对比翼齐飞的苦命鸳鸯,想着这下忙完总归有时间推进一下任务了,不禁幽幽地问道:“前辈,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怀颢这么一个人了……”
都快两个月了,前辈连怀颢的手都没摸过一下呢啊啊啊——
“你别急。”祁余知道996什么意思,撂下毛笔,查看了下皇帝那边的近况,“你难道忘了那夜偏殿,怀颢趁我昏迷和齐运鸿说了什么?”
996一愣,没想明白其中联系:“他说要派人一直盯着你?”
可是单纯盯着又有什么用呢!
祁余笑笑:“那我问你,如果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一个贴身的仆人,你们主仆之间的关系怎么才会长久?”
996认真思考了一下:“那它……要足够聪明,要绝对服从于我,最好我不用说什么它都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能……帮我解决我不方便出面处理的问题。”
“好,说得不错。”祁余鼓励道,“那我再问你,你觉得齐运鸿对我如何?”
996想起齐运鸿站在殿前焦急的眼神,还有在偏殿照顾前辈的认真小心。
祁余继续道:“在应祐忱的记忆里在他为怀颢伴读之前,齐运鸿就已经伺候在怀颢身边,这么多年直到新帝登基,他都没被怀颢换掉,就证明他能摸对怀颢的脾气。
那么,无论咱们皇帝表情多冷漠都没关系,齐运鸿才是他外化的内心os,甚至能看到皇帝本人都不自知的那一层。”
996被绕晕乎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祁余也不催促,贴心地解释:“说得再言简意赅一些,就是‘主仆一条心’。
怀颢派人盯着只说有事上报,并不能随时了解我的情况,可齐运鸿不一样,那帮手下会时时向他汇报我发生了什么,知道我被姓林的欺负,但又没重要到向怀颢求助的地步,所以他会想办法迂回让怀颢看到我的处境。”
祁余边说边确认好抄本整齐无误,将其和原本并列放在书案中央,难得回了一趟家。
翌日清晨,
怀颢收到快马加鞭的消息,得知段丞相有意私下结交驻守边关的侯大将军,怒气正盛。
齐运鸿端过一碗七分温热的梅花清茶:“陛下,消消气。”
翡翠白玉的透明茶碗外壁有精细的浮雕点缀,茶碗中央一朵舒展漂浮的白梅在婉曼绽放。区别以往的各式贡茶珍品,鲜花弥漫的清香格外沁人心脾。
怀颢抿了一口,端详少顷,齐运鸿立刻心领神会地介绍道:“陛下,这是疎香园现采的梅花,清馨淡雅,花瓣衔着缀雪的清冽,有理气疏肝,和胃止痛的功效。”
怀颢揉了揉眉头,仿佛头痛真的得到了缓解:“疎香园的梅花可是开了?”
“开得正盛呢。”
怀颢看着碗里的梅花,用碗盖刮了一下碗口:“齐运鸿,陪朕去疎香园走走。”
“是,陛下。”齐运鸿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厚实的皮裘给怀颢仔细披上,带着一众侍卫太监,前往疎香园的方向,在途经翰林院大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嘈杂不已。
怀颢注意到动静,问道:“何事这般喧闹?”
齐运鸿忙赶上前:“回禀陛下,是翰林院的应大人在被林大人训斥。”
怀颢面无表情地在原地驻足片刻,眸光流转,临时取消了赏梅的决定。
“走,进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
祁余:摄影、灯光、演员,各就各位!十一场一镜一次action!
第50章 陛下的弃子
书阁的专人还没有来, 祁余先捧着抄本去找林茂时复命。
结果对方没翻几页就勃然大怒,撕下内页,怼到他面前, 让他瞧瞧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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