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10)
好半晌,他才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个红漆木的盒子。
差一点忘记了……他的手指轻抚过已经微微变色的木盒,目光中流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来时他带着的也只有这个盒子,而那时和现在的重量相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些原本的东西,多了一张银票和几块碎银。
总共是一百三十一两。
这其实不是个小数目了,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未必能积攒出这么一笔钱来。
朝暮阁虽然规矩严苛,但待下人不薄,而像他这样没处花钱的,七年下来也算收入颇丰。
身家总得带着。
“管事。”小染眼睛红红的,一脸不舍地看着他。
“干什么呢!”他揉了揉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我只是去上阁当差几天,很快就回来的。”
“我不要和管事分开!”小染又哭了,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说道:“管事身子不好,上头又冷,要是生了病谁能照顾你啊!”
“可就算不是今日,总有一日我们都会分别,你得将生活看得平淡一点!”他弯下身子,替那孩子擦了擦眼泪:“不过你能这样惦记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了,小染。”
第14章
山下的雪其实已经大多化了,但山上因着寒冷,雪依然积得很厚。
往上阁去的道路被扫得干干净净,而这条路,他已经有将近五年的时间没有走过。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十七岁的时候,觉得只要有心有力,这世上没什么是做不到的,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明白人力终究有限,有些事情不好强求。
上阁在靠近千秋山顶端的地方,依照山势悬空而建,大片屋宇半在山石间半在云雾里,远远望去恍若神仙居所。
冰冷的雾气山岚环绕四周,积雪掩映之间,愈发显得这朝暮阁一派高冷空旷。
最高的那一座楼叫做明月,二层正是平日里阁主理事之所,晏海记得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夏日,那时候四面的长窗都会打开,清晨时云雾弥漫,穿梭厅堂之间,相隔几丈就已经看不清晰……
走到半途,与李赫远撞了个正着,对方似笑非笑的打量他还有他提着的行李。
“李总管。”晏海规规矩矩行礼。
“晏管事看着谨小慎微的一个人,没想到也有这种糊涂的时候。”他一副感慨的样子:“这到了上阁,希望晏管事能格外小心些,这里可不比下院,规矩可重着呢!”
“是。”
他站在路边让这一行人过去的时候,耳边飘过了那些嬉笑低语。
待那些人走远,他却还站在原地。
晏海抬起头,看着宛若云端的明月楼。
长安高城,层楼亭亭。干云四起,上贯天庭……
天风楼里其实并不如下院诸人想象的那般死气沉沉。
相反,居然热闹得很。
“这几日不知怎的,赤琏小姐突然说山上太冷清了,要找些热闹。”丁宁悄声对他说:“还派人去山下找了挺有名的歌班过来。”
晏海点点头,将衣物放到了柜子里。
“晏管事,我在这天风楼里,也只是个说不上什么话的下人。”丁宁有些犹豫:“可能也是帮不了你什么……”
“我会用心做事,你不用担心。”晏海掩上柜门。
“那行,其他事情回头再说,方才静怡姑娘说了,让收拾好了就去上面见一下赤琏小姐。”
晏海跟着丁宁,穿过了葳蕤的庭院,沿着斜斜往上的步道慢慢靠近了天风楼的主楼。
靠得近了,便听到楼中传来的歌声。
一个婉转空灵的女子声音在唱道:
“……也曾许下百年约,怎奈何,情丝断如风飘絮,空牵念。如今我对月燃香,不盼续前缘,只盼得,纵然不能时时刻刻都聚首,也愿岁岁年年常平安。急景流年只一瞬,往事前欢已歇,你看那庭外花开落,何物能久长……”
晏海怔怔地停了下来,耳中被这丝丝缕缕的绕梁歌声纠缠,一时之间听得有些痴了。
急景流年……往事已歇……花开花落……何物久长……
是啊,这流年虚度,往事再不可追,心中虽然痛苦,可想想人生短暂,又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留存的呢?
“晏管事?”
晏海走快几步,跟了上去。
“这词曲倒是不错,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屋里有人在问,听声音像是赤琏。
“说是在润城有个叫顾梦郎的文人,原本穷困潦倒的,不过给一个颇有名的歌姬写了这首曲子,后来便出了名。”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回答道:“我听说到了如今,天下善歌者无不以得他一曲为荣呢!”
“哟!你还懂这个啊!”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不是刚刚问了人,在这里充门面的吧!”
“表姐,这话说得可……”先前的女子显然被激怒了,但是却又像是强自忍耐:“在表姐心里,我就这么不堪吗?”
“谁准你喊我表姐的?”那出声讥讽的女子毫不领情:“你也配!”
“你!”
“好了别吵了!”赤琏的声音响起:“他来了?让他进来!”
一众歌舞乐班模样的人先走了出来,接着赤琏的贴身侍女静怡走到门边,对等在那里的晏海说:“晏管事,小姐唤你。”
晏海微微低着头,跨进了天风楼里。
厅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毡,行走之时如在云中,空气里弥漫着胭脂与美酒的香气。
晏海目不斜视,一直走到了赤琏的坐席前,朝她行了个礼。
“赤琏小姐。”
虽然似在宴客,但赤琏身上穿着的,倒是上阁弟子的常服,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晏海,却没有立刻说话。
坐在她右首的少女虽然样貌普通,但神采飞扬,加之男子样式的黑色骑装,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
而另一边的女子年龄更小一些,身形也是十分娇小,穿了一身湖绿的衣衫,发鬓间佩着的华美步摇,在动作之时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人啊?”看赤琏没反应,那男子打扮的少女问道:“怎么喝酒喝半截,突然喊个人进来看啊看的?”
“表……慕容小姐。”那娇小女子似乎想要借机缓和一下先前僵掉的气氛:“赤琏姐姐定然有事,不如我们先……”
“姐姐?姐姐是你能叫的吗?”那姓慕容的女子嗤笑了一声:“你们白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卑?懂不懂什么叫做规矩啊?”
“你……”那少女被这么一说,再也忍不住,顿时流了眼泪出来。
“慕容瑜。”赤琏被她们这么一闹,心里头更烦躁了:“你不说话会死啊!”
“我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啊!”慕容瑜靠在椅背上,端了酒一饮而尽:“我想说就说,不想听的人就不要听!有些人就是脸皮厚要听,可是听了却又受不了,关我什么事啊?”
“赤琏……赤琏小姐……乐乐、乐乐……”那绿衣少女已经哭得话都说不连贯了:“乐乐先告退了。”
“你去吧!”赤琏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绿衣少女一路哭着跑了出去,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你不是答应我不再说她了吗?”赤琏皱着眉头对慕容瑜说道:“我喊你和她一起过来,是为了给你找个台阶,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忍不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慕容瑜看她脸色难看,便嬉皮笑脸地答道:“下次我就先说,‘白乐乐,我要说话了,你准备好啊!’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们这些破事,我不管了。”赤琏转过头,继续看向站在那里的晏海。
“他们跟我说,你看管不力,让库房被盗,少了我楼里的东西?”她曼声问道。
“是。”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我这里什么都不做,也是说不过去的。”
“是。”
“既然来了天风楼做事,规矩还是要有的,你再犯什么错,那就不是做仆役能够抵消得了的。”
“是。”
她说了三句话,这人回答了三个“是”字,虽然语气还算恭敬,但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
赤琏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你这人也真是木讷,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吗”站在一旁的静怡插嘴:“要是我们小姐追究起来,你可连炭都没得烧了。”
“谢谢赤琏小姐。”晏海低着头说道。
赤琏抬头看了一眼静怡,静怡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牢了!”赤琏冷着脸。“我这人脾气不好,要是真有什么事,谁跟我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第15章
赤琏看着他走出门去,一张脸上冷漠之色愈发重了。
“一个人因为出身穷苦,所以注定要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非但要受冷嘲热讽,可能还要任打任罚。”突然有人叹了口气。“世道艰难,面目狰狞啊!”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回过神来,瞪着慕容瑜。
慕容瑜一直在喝酒,此刻脸有些红,眼睛倒是愈发亮了。
“我们和那个仆人其实又有什么不同?也许还不如他!”她似乎有些醉了:“看起来霁月风光,可还不是受出身所累,活得身不由己……”
说着说着,她还唱起歌来,唱得荒腔走板,难听之极。
赤琏对身旁的侍从说:“拿一桶冷水来,把这个醉鬼丢进去醒醒酒!”
“晏海!晏海!”
晏海停了下来,看向身后。
“静怡姑娘?”
追出来的静怡阴沉着脸,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多有怨怼。
“你随我去看下静婵姐。”静怡恨恨的说道:“静婵姐在小姐那里苦苦哀求,小姐才没有为难你,如今她病倒了,你跟我去看看她,跟她好好道个谢。”
“她……”晏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还请姑娘替我问候静婵姑娘,说这份恩情,晏海记下了,但是我去看她却不方便。”
“你这人怎的这么薄情?”静怡顿时怒了。“若不是为了担心你出事,她又怎么会病倒?你看她一看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