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40)
“那不就是花糕吗?”每年重阳, 府里的厨子们倒是也会做各种栗糕花糕, 上头都会做些装饰的花样, 不过也多是做成小羊, 倒是没见过做成猫儿形状的。
晏海点头说也差不多。
那厨娘过来把笼屉放上蒸锅,晏海四处看了一下,见有新鲜的枇杷便取了一些,又见到有蜜,便和沙糖一起熬了浇在酥酪上。
包子不大,不多时便蒸熟了,他便将这些一同放进了食盒,提着回到了小楼。
他走到枭的门前,轻轻拍了拍门。
“枭先生,你可睡下了?”
屋里没有动静。
“听闻你身子不适,现在可还好吗?”他又拍门:“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里头也没人搭理,他笑了一笑,转身要走。
下一刻,门便开了。
“这么吵做什么?”枭衣着整齐,面具也还好好的戴在脸上。
“我听说你人不舒服,晚饭也没有吃,心里有些着急。”
“我没事。”
“那没事的话一定会觉得饿了,我做了些点心,不如吃上一些再休息吧!”晏海把食盒提起给他看。
“你做的?”他盯着晏海手里的食盒。
“我早年是不会的。”晏海把食盒递到他的面前。“是这几年闲来无事便自己做些吃食,手艺粗陋的很,还请先生不要介意。”
枭在他和食盒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还有事吗?”他有些生硬的问。
晏海突然笑了出来。
枭皱起眉头。
“我只是想起了慕容郡主说过的……”晏海用拳头抵住嘴唇,止住了笑意。“我就先告辞了,枭先生慢用。”
枭砰地一声关了门。
晏海在门外站了一会,才回了自己屋里。
他进了房里先没有点灯,而是走到了窗前,看到隔壁那扇窗户透出了光亮。
此时的枭站在了桌前,桌上是打开的食盒。
袅袅婷婷的热气散发出来,一个个圆润可爱的包子围成圈摆在盘子里,最中间放着一只……他伸手把那只面团捏成的猫儿拎了起来。
他看到了吗?会不会也觉得我手挺灵巧?
晏海想。
方才觉得光是包子放盘子里也不好看,得做个摆设装点装点,不知怎么一想到他,就捏成了猫儿。
也不知道包子合不合他的胃口,不过他喜欢吃甜的,应该会喜欢那碗酥酪吧!
枭取下了面具,把那只猫儿放进了嘴里,一口咬掉了头颅。
没有味道,不好吃,手艺真的很差。
他一边在心中评价,一边把摆设用的猫儿吃掉了。
晏海搬了张椅子放到窗前,坐下之后将一边胳膊架在窗框上,将头枕上去。
眼前那扇透着光的窗户,里面有他最喜欢的人……
他想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触自己右边的脸颊。
可惜与君再相见,不复当年……
枭吃得很快,他没有动那碗酥酪和枇杷,倒是把包子都吃完了。
吃完之后,他对着那只空盘有些出神。
那只奇怪的猫不算,包子的味道居然不错……
他在下院里待了这些年,居然还会做饭了吗?
他连灶火都不会生,被烟火一熏就要咳嗽,为什么会学做饭?
张崇善亏待他了?不对,张崇善几年前去世了,后来就是王涛涛,那就是王涛涛亏待了他?
当初在几个人里面挑了王涛涛,就是因为他和上阁那几个老家伙没太大瓜葛,心胸也算宽广,应当不至于……所以,是下院的伙食太差?
是了,他嘴巴刁得很,一定是因为饭菜难吃,所以才自己动手做的。
这个人还真是……
他起身走到窗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之中,还是没有听到关窗的动静。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个人不能生病,若是病了岂不是要添上许多的麻烦?
然后打开了自己的窗户。
隔壁的那扇窗果然开着。
那个人趴在窗户上,居然睡着了的样子。
他有些恼火,一掌拍了过去。
掌风推动了窗户,窗棂撞在晏海的头上,却是轻轻的一触就弹开了。
但是,晏海并没有醒过来。
太轻了……
他只能按捺怒火,再次对着那扇窗出了一掌。
这次用的力道大了些,感觉到了的晏海迷迷糊糊抬起头来。
枭突然想起自己没带面具,便背转身去,冷硬地说:“关窗,睡觉。”
“好。”晏海似醒非醒,声音有些绵软。
然后就是关窗的声音。
以枭的耳力,在这寂静的夜里,连附近最轻微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清楚的听见晏海从壁匣里取了暖壶,然后倒水擦脸擦手,接着走到了床边,小声打了个哈欠,开始脱外衫,最后悉悉索索的钻进了被窝,过了一小会儿,呼吸声均匀起来,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他听着晏海的呼吸,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他的眼睛看着桌子。
桌上有剑、面具、食盒……
其实练到第六层上,他对于饮食已经无甚要求,纵然十数日粒米不进也无关紧要。
只是方才打开食盒,突然就觉得饿,不知不觉就把里头的东西吃了。
吃了也就罢了,可又不觉饱足,胸腹之间依旧辘辘生饥。
他回到桌边坐下,取过了那碗酥酪,吃了一口,却又觉得咽不下去。
入口明明很甜,舌根却又泛着苦。
他推开碗,又开始对着桌上的面具发呆。
所以,在进朝暮阁之前,晏海与殷玉堂相识,与卫恒相识,不但会骑马,似乎还会很多“晏海”不应该会的本领。
但是他认识的晏海,是一个几乎什么都不会,也不会骑马,没有亲人故旧,满眼满脑子只有云寂一个人的晏海。
为什么呢?
晏海在昭明苑的那几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要说他有所图谋,那图的又是什么?
要是直接问,八成会回答什么“图的就是你”这一类的蠢话。
他撇了下嘴,一点都不想去问。
不管怎样,晏海的身份和来历,都不简单。
他们,是那么叫他的……
“翠……微?”
第55章
五更一过, 宫中先奏鼓, 共响八百声, 百官自宫门入朝, 而上京四市皆有鼓楼,此后承接奏响, 千声而止, 坊市启门迎客。
自今朝建立, 上京的每一个清晨,皆是自此而始。
承王府距离宫城不远, 内宫中的鼓声也隐约能听得到,待到四市奏鼓,晏海已经梳洗完毕, 披着外衣坐到了窗前。
鼓声止住之时,天色已经亮了。
此时尚有薄雾,烟水笼罩之中的凝霜湖景色分外优美。
“其实我多年前也来过上京,只是逗留片刻就离去了, 并无缘入得城中,也没有听到朝鼓的声音。”晏海说:“我娘从前跟我说,就算之后许多年, 她每日清晨傍晚耳边都能隐约听到鼓声, 仿佛从未离开过此地一般。”
隔壁那扇窗户开了一半。
“我娘说, 她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存了点钱, 找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 在上京有个小院, 在西市做点小生意,每天能听着鼓声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他轻声笑着:“我听得多了,就想着总有一天,要带着我娘住在上京,给她娶个漂漂亮亮的儿媳妇,做点小生意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另一半窗户也打开了。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可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和我娘,是特别难做到的。”晏海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后来我娘死了,我就发了誓,总有一天我要渡海而来,走遍山川大河,看遍这世间美景,最后开开心心终老上京。”
他的十指纤长,指甲圆润优美,这双手是他身上唯一最像母亲的地方。
“你十句话里,有一句是真的吗?”
晏海手微微一颤。
枭站在敞开的窗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晏海的耳中。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叫做晏海。”他的声音有些冷淡,不是因为恼火,而是真的生气了。“你说的话,我怎么敢随便相信呢?”
晏海想,他曾经也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过话的,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了,那一年……
那一年殷赤琏被送到上阁来,静婵跟着一起来了,自己觉得这个姑娘神情间和母亲有些相似,便时常跑去那边找她,后来静婵会错了意,托人过来提及亲事,他就问自己愿不愿意,自己怎么可能愿意……后来,自己在他面前闹了一场,被他打发到下院自生自灭去了。
那个时候,他说了挺多令自己伤心的话,大意是说:你连做我仆人的资格都不够,你绝对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的!
如果你当时只是说不喜欢我,也许我不会那么失态,因为你就算喜欢也不会承认的。
可是你说一辈子……
一辈子,很短的……
“我娘叫我小海,晏是她的姓氏。”晏海回答他:“我长大的那个地方,他们叫我月翠微,月华之‘月’,翠微便是苍峰叠翠,气如微也的‘翠微’二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此时天边云翳生金,旭日已出。
“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晏海转过身去。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拿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容貌来。
“云寂。”晏海朝他微笑:“我们好久不曾‘见面’了。”
“你原本另有身份来历,却又假扮仆人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让我如何能不在意?”他才懒得去理会这些无聊的俏皮话,直接就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又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年?你想从朝暮阁中得到什么?这些问题,你是不是应当为我解答一番?”
“朝暮阁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就是……”晏海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太过无礼的,便放软了声调解释道:“我当年被人寻仇暗算,经脉受损武功尽失,没有办法才隐瞒身份入了朝暮阁。”
“所以,你会武功?”
“曾经是的。”晏海坦然地回答他:“但是当年我伤得太重,武功算是彻底废了。”
“什么人伤的你?”
“勉强能算是……师妹吧!”晏海靠在窗口撑着下颚,仿佛是在回忆当年:“我们都在一起长大,以月为姓,年岁也差得不多,四五岁之后便会开始练习武艺,只会留下学得最好的那几个,等到最小的那个年满二十便要逐一对决,唯有胜者,方能传得师门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