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75)
我没有后悔过爱上你这件事,但是我后悔的是……那一天晚上,我为什么要鬼使神差的, 喊出那一声“救命”来呢?
那股怒火, 如同来时那样, 突然就消散了。
因为没有可以生气的理由。
若换了我是他, 何止是杀人, 碎尸万段之心也是有的。
云寂他如今这样, 只怕是恨极了我,这不正是……最坏的结局吗?
他的心中一阵绞痛,再也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太湖石上,而后滑坐到了地上。
从他开始摇晃,云寂下意识的就伸了手想要扶住他,但是转瞬又觉得自己不该伸手,立刻收了回来,眼睁睁看着他坐到了地上。
晏海仰头看着他,这个角度,难免让他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明月当空,星辰正好。
他正从飞雁山上下来。
他没有像上山时那样使用轻功,而是一步一步的行走。
反正,他也没有地方去了……宅子都被烧了,小五也已经死了。
不过如今局势正乱,想必百里孤飞已经回了冰霜城,这样自己也就不用再被困在这个小地方。
他仰天伸了个懒腰,望见了高悬的满月。
然后脚下一滑,整个人落进了一处幽深的洞穴里。
他立即提了口气,安稳的落到了不算太深的坑底,接着就想要运功跳出去,可一抬头间,看到漆黑夜空和明亮的星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一些过去人和过去的事情,舌根上泛出了又咸又涩还带着血腥的气味……他突然就觉得有些累了,就闭着眼睛在坑底靠坐一会儿。
没过多久,他似乎听到了衣袂破空的声音。
也许是太过穷极无聊,他鬼使神差的张口喊了一声“救命”。
然后,他看到有一个人从洞口探出头来。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张脸……和如今他仰望着的这张脸,慢慢重叠起来……
这些年来,他所能想过最可怕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可越是怕的,越是会来。
终究是躲不过的……
云寂是个聪明的人,说到这里,他应该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聪明人都是一样,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任何辩解都会变作了巧言令色……
晏海突然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没有力气愤怒,也没有力气伤心。
“你要杀我,就杀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疲惫:“我扮成女子骗了你,又纠缠你这么多年,把你耍得团团转,自己都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云寂的脸色愈发难看。
因为他们二人之间的异样过于明显,屋里的两个人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一直隔着窗户朝外张望。
院子能有多大,虽然他们站在角落,被稀疏的竹子挡住了部分|身形,交谈的声音也传不过来,但是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晏海摔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谢梦非急了,她忙不迭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阿海哥哥。”她跑到晏海面前,慌张的说:“你怎么了?”
晏海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对她摇了摇头。
“怎么了这是?”秋蓝玉也跟了过来,看到这场景面色沉了下来:“谢女冠,麻烦你出去把跟我过来的那几个人喊来,我得带他回去找大夫去。”
谢梦非慌忙答应了,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身后那个高大男子。
这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跟一块石头一样,撞得她半边肩膀隐隐作痛。加上阿海哥哥方才还好好的,如今说了几句话突然变成这样,肯定和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谢梦非不由得有些恼怒,抬头瞪了他一眼。
可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就像是刀子一样,看得人心中不住发颤,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云阁主。”等谢梦非走了,秋蓝玉面色一整,挡在了晏海的身前:“你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人生死对你而言也不过一念之间,但人通常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也多半只是在一念之间,你可不能冲动行事啊!”
秋蓝玉的见识不是谢梦非能够相比的,谢梦非只当他们二人之间有些恩怨,秋蓝玉却已经看出这其中的纠葛恐怕绝不简单。
他也察觉到了云寂身上的杀气。
如果云寂要杀了他和晏海,不过就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到哪去。
所以此时他虽然表面镇定,但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云寂却没有理会他。
除了刚刚看向谢梦非的那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晏海的身上。
“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动手杀你?”他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自信?”
“云……”秋蓝玉正想要再说话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喉间一麻,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随即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了过来,将他一下子推到了另一边的墙角。
他面对墙瞪大眼睛,非但声音发不出来,手脚身体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严严实实的捆住,半点也不能动了。
云寂弯下腰,掰起了晏海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仗着自己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本事,这么多年把我玩弄于股掌,现在瞒不住了,就在这里耍横,用性命要挟我?我告诉你,晏海!”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
第102章
晏海醒来的时候, 觉得自己像在一艘小船上, 飘飘荡荡的毫不着力。
这种晕眩的感觉迫使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 这种感觉才逐渐消退, 他才再一次的睁开了双眼。
这里当然不是什么小船。
这是一间雅致精美的屋子,屋脊异常的高, 绫罗床帏如同瀑布一样垂落而下, 不远处是镶嵌玉石的沉香木屏风, 上面雕刻着飞舞的凤凰。
他躺在一张很大也很柔软的床上,屋里灯火明亮, 床头有一座三足的鎏金小香炉,正冒出缕缕的青烟,散发着一种淡雅的香气。
晏海有些恍惚, 他还记得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云寂的脸。
若不是确定蜃衣能够清晰的反映出真实的神情变化,他还以为云寂脸上带了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
但这是不对的。
在他的设想里……
是的,他当然设想过这样的情形:如果有一天, 云寂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云寂会觉得被欺骗了,他会愤怒,会拂袖而去, 甚至最麻烦的, 他还会与自己兵刃相见。
但是结果,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云寂的确是生气了, 气的很厉害, 甚至还露出了杀意。
这比兵刃相见要严重许多, 也令他觉得震惊难过,但终究也能算作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当然,云寂肯定不是真心想要杀他,只是太生气了……
虽然后头这些年,云寂表面上摆出一副淡泊高远的样子,但是他依然坚信本性难改,所以云寂私下里肯定还是那个气量不是很大,容不得别人欺骗诋毁的云寂。
气到想要杀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说那种根本不像他会说的话,然后面无表情的将自己弄晕?
这是在一次比一次更糟的设想之中,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云寂虽然很聪明,但不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想跟一个认识十来天的连名字都不肯说的姑娘求亲,他就求了,想要成为朝暮阁主,他就打败了所有的对手当上了。
他有足够的力量,从来不需要考虑太多弯弯绕绕。
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被云寂割袍断义甚至是刺上一剑?
晏海想到这儿,再也没有办法躺在柔软的床上。
他没有找到外衣,甚至没有找到袜子,就只能穿着一袭轻薄里衣,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上,往外头走去。
外间也是空无一人,但所用器物样样都很精美,晏海并没有多做停留,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可走出被垂帘遮挡的大门,晏海就停下了。
他不得不停下来。
外头是一片茫茫的水面,他刚才听到的,就是水浪拍打着台阶的声响。
对岸有零星的灯火,隐约能够看到房屋的轮廓,但这样的距离,就算是有再高的武功也是过不去的。
这竟然是一座孤立于湖中的水榭……
晏海往前走了几步,但一些溅起的水珠落在他光裸的脚背上,立刻让他不自觉的后退。
他并没有欺骗云寂,他其实真的不会凫水,他甚至有些害怕水,尤其是这样漆黑一片看不到底的……当年被月留衣害得落到岩窟里,他都是靠攀附着岩壁才能活下来,从那以后,他对凫水这件事抵触就更深。
他退进了水榭里,又从四周的窗户上一一看过,发现每一面距离岸边都挺遥远。
就好像把他一个人丢在了一处无人的孤岛上。
而且湖水的声音真的很吵。
这种细微的声音不注意倒没有影响,可一旦开始留神,很快就会觉得不胜其扰。
晏海走了一圈回到屋外的长廊上,被寂静之中那种细微却不断绝的水声吵得心神不宁。
直到他看见有一点微弱的光芒离了岸边,朝自己这边靠近过来。
灯火动的很快。
晏海眯起了眼睛细细看着,近来一到夜间,他的目视之力就有轻微的下降。这是因为上次发作过后,反噬的毒性开始慢慢四处侵蚀的缘故。
只是他并未向人提起,甚至没有告诉卫恒。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就算没有这一次与月留衣动手的事情,再过几年,还是一样的。
世间一切对峙,平局只是暂时,最后总会此消彼长。
灯火已经来到了近前,他也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小船。
云寂站在船头。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广袖长衣,水面上的风吹动他宽大轻盈的外衫,一叶扁舟载着他自黑夜之中而来……就好像那时候,他跳下来落到自己面前,根本不像是用了轻功,就好像真的是垂云而来的仙人一样。
像小时候娘骗他的那样,会有一个来搭救自己的仙人……只可惜这个仙人,想要搭救的从来也不是他。
晏海笑了一笑,但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边。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能够清楚的看到彼此的脸。
他立刻用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确认蜃衣仍然好端端的还在自己的脸上,这才松了口气。
小船快靠近的时候,云寂轻轻一跃,就落到了水榭前的台阶上。
那小船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晏海看他缓步走过来,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眉发乌黑,整个人就像是能够散发出光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