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7)
晏海已经知道他惯是红口白牙,内心倒也是佩服他这信口而来的本事。
不过当然他也恭恭敬敬地告辞,坐回了骡车往下院去了。
倒是殷湛望着那晃晃悠悠的骡车,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来。
“公子,来了。”侍从过来禀报。
殷湛收拾心情,整了整衣冠,朝着那列缓缓而来的车队迎了过去。
待到近前,那样式华贵的车队停了下来。
殷湛走到了最大的那辆马车前,隔着厚厚的门帘作了个揖:“十二皇叔一路舟车劳顿,不知可还安好?”
车队停下之后,不论车夫或者侍从,皆是低头肃立毫无声息。
“你个小皮猴子,如今倒是会装老实了啊!”车内悠悠传来说话之声,接着门帘便被掀开了一些,露出了一张略微苍白的面庞来。
“十二皇叔怎么这么说我?”殷湛一副乖巧的模样:“若是被父亲听到了,指不定怎么罚我呢!”
他本名玉堂,封号为承,排行十二,故而殷湛才如此称呼。
“那怎的一走四五年杳无音信的?”殷玉堂曲起手指敲了敲身旁的小几,示意殷湛上车。“回头我还真得问问你父亲,这儿子丢在外头不管不问的,他倒也是省心。”
殷湛一脸苦笑,踩着踏脚上了车去。
“这些年你在朝暮阁里,可探听出了什么?”
殷湛没想到他突然就问这个,愣了一下,看向跪坐在车门处的侍女。
殷玉堂笑了一声:“你父亲看重你,倒不是没有道理,光是这份谨慎小心,你家那些娇养惯了的兄弟们也是及不上的。”
“皇叔你也知道,这朝暮阁不是什么寻常地方,我这样的身份纵然能得不少便利,但想要探听隐秘,终归不是容易的事情。”殷湛有些讪讪地说:“而且这阁里上上下下,皆是世间俊彦,我不得愈加小心一些。”
“是啊!世间俊彦……”殷玉堂敛了笑容,面上显露出一丝阴霾来:“朝暮阁已将世间俊彦尽收囊中,比起上京都更是人才济济,所以我才需要不远万里跋涉而来。”
“朝暮阁这些年来所为种种的确耐人寻味,而且就连赤琏公主她……”
“赤琏那丫头!”殷玉堂皱起了眉头:“你可莫要与她起了冲突,她那个脾气太过棘手。”
“侄儿省得。”
“你是个聪明孩子,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先前给你传的讯息里也都交代清楚了。”殷玉堂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递给了他:“我这次来千秋山,除了寻访治病之方,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情。”
“这是……”殷湛接到手中,一时间极为诧异。
并非因为那物件极为贵重,而是因为太普通。
那只是一枚用红绳串起的灰色鱼鳞。
第10章
虽然那鱼鳞比寻常鱼鳞略大一些,但也只能说明这只是一条略大一些的鱼的鳞片。
但是殷玉堂的珍而重之,却说明这并不是一片寻常的鱼鳞。
“我要寻一个人。”殷玉堂垂下目光,盯着那枚鳞片:“我已经寻了他多年,最近终于得到消息,他极有可能隐匿于朝暮阁中。”
“那这鱼鳞?”
“那人精于易容改音之术,寻常根本无法看出端倪。”殷玉堂的面庞有一瞬扭曲:“但是他只要同这鳞片靠近,便会使得鳞片发热,并且变作鲜红之色。”
“竟然有如此神奇之事。”殷湛嘴上赞叹,但暗中却仔细观察。
殷湛的这位十二皇叔,素来城府深沉手段狠辣,不论在朝在野,人皆畏惮,父亲每每对他说起,会再三叮嘱于这位面前千万不可造次。
“这算什么神奇?”殷玉堂嗤笑了一声:“阿湛,这世上你无法想象的事情还有许多。”
“皇叔说的是。”殷湛想了想:“如果寻到了这样的人,是先通知皇叔还是……”
“千万不可妄动。”殷玉堂一脸慎重地叮嘱:“此人本领非凡,性情难测,万万不可轻易惊动于他。”
“是!”他将那片鱼鳞郑重地藏到了贴身的内袋之中。“不知除了这一样,是否还有其他可供辨识之处?”
“好颜色。”
“什么?”殷湛不能明白。
“此人最好容色,纵然易容改扮,也是绝不肯长久装作丑陋粗鄙之人,你便从模样好的年轻人找起。”殷玉堂脸上的表情,除却嘲讽,还糅合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还极爱奢华靡丽,锦绣膏粱,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这么说来,倒也不难找。”虽然朝暮阁人数众多,但是能够符合这些的,也不过就是上阁中的那几位出身世家的亲传弟子。
“难的不是找他,而是找到之后如何才能……”殷玉堂皱了皱眉,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马车放缓了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待客碑到了。”殷湛再次向他表明诚意:“这几日适逢清明大祭,倒是方便与人近身,侄儿定会好好替承叔奔走效力。”
“你有心了。”殷玉堂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客到。”传讯烟花直上云间而去。
清明与重阳,在朝暮阁里是极为重要的两个节令。
一年一度的清明大祭,三年一次的重阳文会。
重阳文会是为选拔弟子入上阁,而清明大祭的祖先却不只是朝暮阁的先辈,而是祭奠在朝代更迭之时,为今朝慷慨赴死的同道先人,久而久之,也便成了朝暮阁与武林同道们,往来交谊的日子。
因事涉朝庭,每年上京都会选派高官前来参与,但今年却是由当今圣上的亲弟,承王殷玉堂亲自前来。
这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已经渐渐聚集到了千秋山内外的江湖人士们多少为之震动。
要知道,承王殷玉堂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当今圣上得以继位颇得承王助力,故而现今承王在朝中言行皆重,他亲自来到千秋山参与朝暮阁的清明大祭,显然其中别有寓意。
要说这千秋山上,可是有许多贵胄世家的子弟啊……
“这千秋山上,可真是有我认识的许多熟人呢!”殷玉堂放下手边的酒杯,意有所指地看向下首席间。“林长老,你说是不是啊!”
他身旁的林致安看了那边一眼,略有些尴尬的应了一声。
殷玉堂便站了起来,施施然地走下席间。
一时间,目光便都集中到了这一处来。
“赤琏啊!”他笑着说道:“这些年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袭火红的裘衣,五官明艳张扬,却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
“承王爷。”她甚至没有站起来行礼,只是颇为敷衍地叫了一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呢!”殷玉堂倒也不以为忤,脸色话语都格外温和:“回头等得了空,我们叔侄倒是要好好叙叙,免得太生分了,回了上京我都没办法同你舅父交代。”
“有劳承王关怀。”殷赤琏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半笑不笑地说道:“不过您有那么多个侄儿侄女,我这样的山野草民,就不劳您挂心了。”
“这话我可不爱听。”殷玉堂笑容微敛:“你身上流着皇家血脉,是我殷氏嫡嫡亲亲的公主,怎么就成了山野草民了?我倒是要问问云阁主,这话可是他教了你的?”
“怎么我不过晚来一会,就有人在这里编排我的不是了?”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有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过阁主。”席间众人纷纷站立起来,朝着来人行礼问候。
“云阁主。”殷玉堂也朝他拱手笑道:“我就是逗逗家中小辈,你可千万不能放在心上啊!”
待到来人拉开挡雪的风帽,殷玉堂也是愣了一愣。
他其实并未见过云寂,但朝中对朝暮阁素来重视,自然少不了关于这位阁主的种种消息。
只是他却没想到,所谓的貌伟而妍,竟然是如此超凡脱俗。
云寂容貌非但生得极好,似乎还有些许异族血脉,故而长眉深目,鼻梁高挺,尤其较常人白皙许多,愈发显得发黑如墨,整个人灼灼生光。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人物,简直就不像是真的……难不成……
他刚刚念及,但立即又否了自己……他虽然对殷湛说了任何人皆有可能,但唯有扮作朝暮阁主云寂,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似曾相识……
殷玉堂心中念头一瞬转过千百,云寂已经站到了面前。
从近看那慑人容光,竟让他生出了些许陌生却又熟悉的拘束来。
就好像是在他尚且少年之时,曾经……
“师父。”殷赤琏的强横娇蛮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见着了长辈却不知礼数,说出去也是我管教无方。”
“师父!”殷赤琏抿着嘴角,略有些委屈。“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他明知道……”
“他什么?一口一个他,真是没规矩!”云寂垂眸望着她:“我念你年幼失怙,平时对你多有纵容,如今看来倒是害了你。”
大庭广众之下被他如此呵斥,可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赤琏的脸色顿时白了。
厅里其实人并不多,也就是两位长老,外加几名弟子罢了,但赤琏仗着云寂宠爱,平日里在上阁之中无人敢捋其锋芒,大家也是惯了避着她走,于是个个装聋作哑之余,心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却不想,云寂并没有就此止住。
“之前有许多人与我说你性情骄纵,我也只当是你不谙世事之故,却不想将你教养成了这样混账的性子。”云寂皱起眉头:“待大祭之后,你便去望远居里住上一段时日,好好修身养性一番。”
赤琏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云寂也不去看她,转向殷玉堂说道:“还望承王见谅,往后我会好好管教赤琏,定不会负了故人所托。”
他一挥袖子,避开了赤琏伸过来的手,请殷玉堂一同往上席走去。
赤琏推开过来搀扶的静婵,直挺挺的坐了回去。
殷玉堂与云寂寒暄了几句,方才进了正题。
“实在不敢隐瞒阁主,我此次向皇兄请命前来,也是有自己一份私心。”
“王爷但说无妨。”
殷玉堂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我的王妃,她得了一种奇症。”他面上忧虑深重:“宫中的医者皆是束手无策,我实在无法可想,只能将她带来求助于阁主,但求朝暮阁中诸多圣手,能为王妃解除病痛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