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82)
“他说什么了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云寂只能挥手让她下去了。
之后他独自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
从这里望出去, 天野空阔月光冰冷, 只有那栋孤零零的水榭, 散发出唯一温暖的光亮。
但是每一扇窗户全都是关着的……
云寂低下头,从贴身处取出了一样东西。
羽毛样式的饰物和缀在金线上的明珠一起, 在他手中散发出温润的光。
明明只是精巧纤细之物,不知为何却觉得格外沉重。
也许是因为,他手里拿着的, 并不只有这一样真实的东西,还有许多的……
可能真的是受大逍遥诀的影响,他始终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面对晏海。
尤其这些日子以来,一旦和晏海见了面, 他会立刻被各种不可抑制的情绪所控制,做出一些糟糕的事情来。
反倒如此遥遥相隔,在他心中盘桓的怒火, 此刻终于不再那么炽烈烧灼。
而此消彼长, 那些潜伏于更阴暗深处的东西, 慢慢地浮现了上来。
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晏海的身上, 虽然在得知实情的那一刻, 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都是晏海的错!
都是晏海!
是他欺骗了我!
他乔装改扮化身少女,让年轻的我神魂颠倒,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茫茫人海,毫无音讯,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就像是做了场绚烂而又短暂的美梦一般。
在我苦寻无果,心灰绝望之时,他却改头换面,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而我……在这超过十年的时光之中,都没有认出他来。
所以,他的欺骗令人恼火不假,但我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了吗?
为了求证晏海话里的真实性,他曾经反复问了月留衣,关于当年晏海与她的那一场争斗。
月留衣告诉他,那是在贾重山授首之后,她在殷玉璋的消息之中得知了晏海的动向,便悄悄地跟上了伺机暗算。
【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有些细节我也记不清,反正那一次我们两个算得上两败俱伤,开始的时候是他伤得略微重一些,我一路追着他到了距离千秋山不远的地方,反过来被他给打伤了……我其实也觉得奇怪,他要随便找个地方一躲,凭他的能耐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偏偏就带着伤一直跑了那么远。
还有就是,你知道他平时特别机警,别说近他的身,稍有动静都瞒不过他,可不知怎么的,那一回在碧波湖上,他心不在焉的跟丢了魂似的,到如今我也会想,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分了他的心?
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想起了月倾碧,你要知道,他当年对月倾碧……】
月留衣反复着试探他与晏海的关系,在看到月倾碧的画像与他的反应之后似乎误会了什么,言语之间就存着挑拨的心思。
不过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觉得月留衣口中令晏海心不在焉的,不是那个什么月倾碧,而是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自己那次贸贸然的开口求亲。
因为算一算时间,就是在菰城不告而别之后,晏海就来到上京杀了贾重山,之后被月留衣暗算重伤,结果他带着伤一路前往千秋山,才比四处寻人的自己更早到了朝暮阁。
想到这里,云寂忍不住想起了昨夜所见的晏海,想起了那道狰狞可怕的伤痕。
像晏海那样在意容貌的人,这样的伤也许跟要了他的命也差不了多少。
若是早些知道月留衣口中一带而过的“伤得略微重一些”,居然是这样的程度,又怎么会让她给轻易逃脱了去?
还有就是……
云寂对着手中的翠羽,觉得有什么哽在了喉头。
他和晏海之间,本来就已经有太多无法理清的纠葛,又怎么能够料想得到,他们的上一辈之间,还会有那样的往事。
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歌女,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说明殷云霓的内心,应该是爱慕着谢满庭的吧!
是啊!从家世到才貌,他们原本能够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如果不是……那些人心最黑暗处滋生的可怕欲望……
他生成如此模样,人人都当他有着西蛮的血统,就连殷氏之中,都只以为他是殷云霓和西蛮高僧无罗那的儿子。
但真相,远非如此……
其实也不能责怪殷云霓无情,毕竟生出了拥有这样怪诞的容貌的孩子,在她看来,正是代表了她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可悲无望的一生。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依然在不停咒骂着这个自己生出的怪物。
殷云霓,殷云曦,谢满庭,晏莹娘……这四个人,让自己和晏海的人生,成为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噩梦。
醒不过来的噩梦……
月光为云翳所遮,风将长草吹成娑娑声响。
云寂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那些几近荒废的宫宇。
曾经那样金碧辉煌,不过才十余年的时间,变得这般倾颓破败。
所以他一直信奉,人心须得节制。
因为他生命之中最不堪又无法舍弃的部分,都是从不知节制的欲望开始的……
这个时候,有一只蓝色的蝴蝶,从他面前飞过。
云寂神色一凛,一把抓到了手里。
和之前所见的那些都不相同,这只蝴蝶通体蓝色近乎透明,在夜色之中散发着萤火一般的光亮。
他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代表了什么,突然络绎不绝的振翅之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他猛地回过头去。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蝴蝶,成百上千的聚集到了一起,宛若一条闪烁的光带,架在了黑暗的湖面之上。
所向之处,是他的晏海,所在的地方……
第113章
云寂变了脸色。
他撩起衣摆飞身而起, 提气借力踏在水面之上。
那么宽阔的湖面, 不过用了五六个纵跃, 就到了水榭前的台阶。
就连飞在最前面的那些蝴蝶, 也不过刚刚来到他的身后。
他转身过去,对着蜂拥而来的蝴蝶一挥衣袖。
一股形如实质的剑气挥斥而出, 所到之处那些脆弱的蝴蝶纷纷折翼坠下。
但后头跟着的数量实在太多, 刹那之间填补了空缺出来的部分。
他借着这个机会闪身入了屋中, 反手将门关上了。
细微的扑簌声响起,那是不断有蝴蝶撞击在门上。
云寂看了看自己的手, 方才他碰到了其中一只,也不知道这种蝴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应该是蛊蝶。”晏海的声音在屏风的那一端响起:“它们只是循着我的气味而来的,本身并没有害处。”
云寂并没有走过去, 他也没有试图靠过来,他们二人都有意识的保持着较远一些的距离。
云寂听到窗户打开,又迅速关上的声音。
这一开一关之中,屋子里多了几只蝴蝶。
“其实虽然听起来很多, 但其实在千莲岛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蝴蝶。最初的就是阴蝶和阳蝶,在吸食了足够的先天之气以后, 它们就会结茧, 然后变化成蛊蝶。”晏海告诉他:“这些蛊蝶同样也是软弱无害的, 但只要能够吞食到我的一滴鲜血, 我体内的血毒就能够促使它们中极少的一部分变成血蝶, 而其他没有产生变化的那些, 都会变作它的食物。”
“血蝶就是翅膀上带着红色的那种?”
“是的,承王妃之所以异化,就是误服了血蝶的虫卵。”他从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来,有一只蝴蝶停在了上头:“血蝶吞食蛊蝶之后相互交尾就会产卵,那些卵要是被女子吞下去了,就能够在女体之内孵化,然后不停蚕食养分与血肉,最终钻入头脑,让人变成徒有躯壳却无神智的蝶奴。”
“是月留衣吗?”
“应当不是,培育这些蝴蝶,尤其是让蛊蝶能够破茧并不容易。”晏海否认了他的猜测:“而且就算是最后能够养出蝶奴,那些蝶奴只有宫主懂得役使之法,在她死后,这种本领也就彻底失传了,蝶奴没有神智又无法控制,不知会有多么麻烦,月留衣也没有必要去做这种并无太多好处的事情。”
“白淳淳之死也是因为这些蝴蝶?”
“血蝶无法吞咽,但是能够往人体之内注入一种毒液,让五脏六腑化作血水,然后再行吸食,但这只是针对男子。因为血蝶的毒性乃是一种至阴之物,女子被咬之后虽然也会死亡,但脏腑并不会受损,所以才有那样的差异。”
“那些被挖去胎宫的女子,可是和这些事情有关?”
“处子胎宫乃是人体至阴汇聚之处,孵化蛊蝶需要大量的阴气,两者之间一定脱不了干系。”晏海反手将那只蛊蝶在手中碾碎。“成为蝶奴,也必须是处子之身,否则很快就会维续不住血蝶生存所需,承王妃之所以异化之后想要吞噬胎宫,也是因为匮乏至阴之气的缘故,如果是处子化成的蝶奴,只需要吸食男子的脏腑就能存活。”
“月留衣说在千莲岛出生的孩子,必须是女婴才能活下来,男婴是要处理掉的。”
“岛上需要大量的女婴,沿海一带有贩卖人口的,他们定期就会送一些被拐卖的女孩到指定的地方,偶尔还有我娘那样怀了身孕的女子,换得一些金银财物。”晏海笑了一声:“你永远不会知道,怪物和人,究竟哪一种更可怕一些。”
“但是你……”不是男孩吗?
“我娘在岛上遇到了多年前就相识的丽姨,她苦苦哀求之下,丽姨便帮她想法子瞒过了那些测试胎气的蝴蝶。”晏海的声音渐渐的变低了:“我被生下来之后,她又想尽办法帮我遮掩,我才能顺利的扮作女子存活下来。”
再有就是,他一剑将月倾碧逼落了无尽渊,辜负了丽姨死前对他的托付。
“丽姨是月倾碧的母亲。”晏海喃喃地说道:“她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让月倾碧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
他即使可以告诉所有人,杀了月倾碧那是逼不得已,但这终究……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门外那些扑簌声更明显了。
“岛上也需要男子做那些更繁重的杂事,而且宫主觉得在岛上怀孕生下的女婴更好,不真和尚还有卫恒都是这样的原因被送上岛来,他们有些是被掳掠的青年男子有些则是被贩卖的半大孩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月留衣和月倾碧,是我娘和丽姨被迫跟那些男子生下来的。”
“殷九和殷十二呢?他们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总是皇子,又怎么会到了千莲岛上?”
“他们出海寻药,半夜遇到风浪翻了船,和殷十二两个人就趴在一块板子上顺着海水漂到了岛上。”想起他们当年那个落魄狼狈的样子,晏海哂笑道:“殷九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花多长的时间,就把岛上的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他知道要活下去,得找一个能够护得住他的人,比如月倾碧那样的傻子,他就刻意的跑去勾引了月倾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