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41)
云寂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事情,而不是他以为的“我都是为你才怎样怎样”的蠢话。
他愣了一下,才继续问:“什么叫做逐一对决?”
“死战。”晏海满不在乎的说道:“不死不休。”
云寂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他开始质问的时候,以为这人又会岔开话题或者故意惹自己发火,却没想到居然有问必答。
而且他说的这些,超出了“我都是为了你”的范围太多……
“你觉得这很荒谬吧!但是于我们来说,再正常不过。”晏海看出他有些犹豫,但是其实这些事,原本也是打算要和他说的:“我的武功不算是最好的那个,更不想为了这种无谓的比斗拼上性命,所以想尽办法逃了出来,但我那师妹却不管不顾,一心想要将我置于死地。后来我们就在距离上京不远的地方遇上,她出手暗算重伤了我,我一路逃到了千秋山附近,不得不隐姓埋名进了朝暮阁暂时躲避。”
他说完这些,侧过头笑了一笑,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后来,我就见到了你,决定留在那里了。”
云寂许久没有说话。
他其实不是没有话说。
这些事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瞒着我?你突然就说了这些事情,谁知道是真是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惯会面不改色说瞎话的!
换了十多年前,这些话他肯定已经问出口了,才不会考虑太多。
但如今的他却不会。
能够稳稳当当坐在朝暮阁主这个位置上,统领偌大的朝暮阁,让那些老狐狸们俯首相就,也不可能只是依靠武功就能做到的。
虽然他很想一掌拍死这个让自己心浮气躁的大话精,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些话极有可能是真的,最起码,有一部分是真的。
就好比晏海刚进朝暮阁,来到昭明苑的时候,的确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举动。只是当时自己情绪不稳,无心顾及身外之事,才会忽略了其中的异样。
所以,他说的入朝暮阁躲避追杀,倒也不无可能。
当然反之,这些话也未必都是真的。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而且,总觉得……他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一想到这里,云寂的面色沉了下来。
“我们回头再说。”他把面具带回了脸上。
不过片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晏公子。”丫鬟在门外说道:“王爷此刻在楼下花厅,请您下楼相见。”
第56章
殷玉堂见他到了就迎上前来, 但看见他身后的“枭”, 倒是一下愣住了, 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摆出王爷见到下人的架子。
他吃不准这个枭与翠微君之间的关系。
究竟只是个人的交情, 或者翠微君与天玑楼之间有所联系,还是翠微君与谢家……
“我与枭先生相识十载有余, 乃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他正惊疑不定, 就听到晏海说:“王爷尽可以放开了说话。”
殷玉堂也不是蠢人, 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既然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又何须提到十载有余?
十载, 那就是在渡海西来之后,就是说,枭其实是在那之后相识之人, 但是对于岛上种种,却并不知晓。
他瞬间转过这些念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翠微君,你可把我瞒得好苦啊!”他见晏海神色未变, 便知道自己这是没有说错话:“我还在想,翠微君为何与枭先生如此亲昵,却原来你俩本是旧识, 这就难怪了!”
“王爷可别见怪, 这一路我与枭先生佯装不识, 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
殷玉堂表面上笑着点头, 心里却想到了手下关于昨夜的回报, 觉得这其中必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能判断这个枭和翠微君的切实关系, 但光凭着能让翠微君亲自去厨房做点心这一条,就极不寻常。
不过,知道是天玑楼的人,那么查清楚这个枭的来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殷玉堂打定了主意,便先把这事放到了一边。
“圣上听闻翠微君来到上京,惊喜不已。”殷玉堂身上还穿着赤色朝服,显然是刚刚到家就过来找他:“今夜圣上于宫中设宴款待,还请翠微君与我一同赴宴。”
“好。”晏海一口答应,却又转过头去对着身边的人说:“枭先生你有没有去过皇宫,不如今夜与我一同赴宴啊!”
“翠微君。”殷玉堂咳了一声:“圣上设的是家宴……”
“那就更应该去了。”晏海接得很顺:“枭先生与我亲如一家,此去正是恰如其分。”
“枭”听到“亲如一家”四个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殷玉堂的笑容变得尴尬起来。
“何况……”晏海垂下眼睫,半真半假的说:“听说宫墙之内道路盘桓曲折,我怕贸然前往,若是不认得出来的路,那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要让我去?”
他们二人此刻正泛舟凝霜湖上。
殷玉堂离开之后,晏海突然说想要到这里看看风景,他们二人便来到了湖边。
草丛中刚好有一条小船,晏海便要划船。
云寂不谙水性,更不曾划过船,但他看晏海的姿势,知道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划。
很好,还会划船……
“我不会水,只会划船。”晏海似乎能够从他的目光中,解读出他的心思:“若是待会船翻了,你记得要救我。”
一个不会泅水的人怎么可能会划船呢?
何况他说他的家乡是在海边,一个海边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不识水性?
云寂面具之下的嘴角,抿了一抿。
晏海将船划到了远离湖岸的地方,就放下船桨,任由小船在水面漂浮。
他往后靠在船舷上,看云寂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
只不过挡住了脸,那些人怎么会认不出呢?
我可是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寂坐立行走俱是姿仪端庄,令人望着就觉赏心悦目。
算起来,他也是出身皇族,应该是从小就很讲究规矩仪态,所以举手投足才会这么有模有样的。
真好看!
话说回来,月倾碧当年就是被殷九用装腔作势的样子给骗了。
殷九当然不好和云寂比的,他心胸狭隘面貌丑陋,哪里及得上我的云寂?
真不想看到他,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月倾碧有多傻,心情就会变差……
云寂坐在那里,看他半躺半靠没规没矩,脸上还变幻着表情,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低落的,想起他刚才对着殷玉堂的时候,那种有恃无恐的样子。
令人觉得费解的,其实是殷玉堂的反应。
殷玉堂这个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殷玉堂和当今皇帝殷玉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先皇尚且在位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在宫里众多的皇子之中,并不是十分显眼。
一来他们的母亲并非显赫大族出身,只因为几分姿色得了宠爱,始终也不过是普通品阶的妃嫔,身后并无倚仗之势。二来他们兄弟一个排九,一个十二,不论长幼或者嫡庶来论,都距离继承皇位太过遥远。
但是就在十余年前,出了一桩事情。
那年先皇得了怪病,药石罔效。
皇子们纷纷四处寻医问药,以表拳拳孝心。。
这些人之中,只有殷玉璋寻来了奇药,将先帝的病治好了。之后,他便从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摇身成为了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最后甚至登上了帝位。
殷玉堂的身份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在殷玉璋即位之后被封做了承王。
这两个人非但是亲兄弟,而且性情也是如出一辙,都是心思深沉之人,殷玉堂在朝中更是以狠辣无情著称,尤其容不得旁人顶撞。
但是刚才,晏海对他的态度算得上无礼,殷玉堂却不以为忤,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殷玉堂习惯了被他冷嘲热讽?
如果是,那么这种习惯,定然不是近来才有。
更久以前?
算算时间……殷玉璋殷玉堂与晏海相识,会不会就是在那一次,他们兄弟二人离京寻药的时候?
不得志的皇子和来历神秘的晏海……发生了什么?
晏海被他如此专注的看着,脸有些发热,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
他索性背转身,把手伸进微凉的湖里晃来晃去。
“那个……”他的声音有些低。“我跟你说过,要唱曲给你听的,不如就现在啊!”
他怕被拒绝,说完就坐直身子唱了起来。
游湖上,遇东风,碧水涟涟映晴空。佩兰芷,玉搔头,青春正好芳华留。酒满觞,饮琼浆,长歌一曲向穹窿。长相思,君知否,天各一方,梦魂也相同……
他唱曲之时比说话清亮许多,气息绵长音色空灵,只是清唱也婉转动听。
云寂没有想到他说唱曲,还真是立刻就唱了出来。
虽然他不懂晏海唱的算不算好,却也觉得好听,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在湖的另一面停泊着一艘画舫,上一层帘幕低垂,靠湖面的地方放着一张长榻,有人正闭着眼睛躺在上头。
歌声从湖上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三爷,也不知是什么人往这边来了。”身旁伺候的人急忙过来说道:“我这就让他们去别处,别碍着您休息。”
“你别吵。”那人闭眼摇头,侍从立刻噤声退后。
隔了一会,歌声渐渐消散了。
他睁开闭上的眼睛,从榻上坐了起来。
“长相思,君知否,我心终不悔……”他喃喃地念到:“只是来年孤坟上,此情更与谁人说。”
最后这两句,许是意头不好,并没有被唱出来。
但是这首曲子……
“去问问,府里新来的什么人?”他对侍从说道。
晏海唱完之后,回过头伸出手来,有些期待的看着云寂。
云寂不明所以。
“我唱的好吗?”
云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娘说我唱的特别好。”晏海笑着对他说:“我也用不着红绡缠头,不如你随便送我一样东西,当做打赏吧!!”
他自说自话的唱了首曲子,又自说自话的讨赏,这种行径说得上无赖,但偏偏他情态自然,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我身上并无他物。”云寂实话实说。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被你平白听去了,那我岂不是很吃亏?”晏海摇头叹气:“堂堂朝暮阁主,居然做出这种事来,谁能够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