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38)
“得了吧!那九成九是郡王府的小煞星!估计又是闯了祸,被她哥哥逮着回去挨板子呢!”
“那挨完这顿,又不知道哪个跟着倒霉啊!”
“你看人家这大哥当的,就算长相差这么远,也必须是亲生的!”
“说话归说话,就别提那个煞星了,真心得罪不起,西边那刑狱司大牢可大着呢!把我们都填进去了也塞不满!”
这一类的议论,在这一条路上的门里窗后到处都是。
“上京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晏海骑在缓步前行的马上,抬头望着刻有的硕大字迹的城门越来越近:“百万人百万双耳目,想要在背地里干点什么,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你会骑马?”
晏海回过头来,看向问了这个傻问题的枭。
“我会的。”他回答:“我不但会骑马,还会唱曲子,你要听吗?”
枭没有回答,显然并不想听。
“可惜了,我唱的还不错。”晏海清了清嗓子,不过也没有真的唱起来,毕竟这种场合不太合适:“有机会,我唱给你听啊!”
“不用。”枭一夹马腹,跑到前头去了。
“他有点生气了。”晏海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告诉它:“他年轻的时候,私底下脾气特别差,动不动就觉得别人看不起他,觉得人家夸他好看是说反话,然后就在心里气得半死,特别有趣。”
是的,年轻的时候。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克制什么是收敛,他心眼很小,脾气很差,动不动就会乱想,动不动就要生气。
怎么能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会变成这样的人呢?
如果他从以前就是这么装腔作势的,我还会喜欢他吗?
会吧……他长得好看……
晏海一拉马缰,马儿“得得”的跑了起来,朝着那个“脾气不太好但长得好”的人追过去了。
天色一直在阴沉与昏暗之间来回变化,但雨一直没下来。
一行人午时前入了城,浩浩荡荡的在午时进了承王府。
承王府占地颇广,府中屋宇鳞次栉比,北面还有一座挺大的内湖。
这样的府邸,在整个上京之中都是独一份的,足见今上对承王的信重。
“怎么府里还有个这么大的池塘啊!”晏海推开了窗户,远远看到那座湖。
“那是凝霜湖,一到秋天湖边那些枫叶都红了,落在湖面上可漂亮了,叫做‘凝霜知秋’,是上京中有名的景致。”那带他们进来的丫鬟抿嘴一笑,露出了一侧脸颊上的梨涡,显得十分甜美。“原本前朝的时候,这座府邸就是围着这湖造的,后来填了一部分还围了墙,就变成如今这般大小了。”
晏海又天南海北问了几句,便遣走了那个丫鬟。
他掩上房门,转头看向那个未发一言的人。
“你还在生气?”
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会骑马。”晏海好脾气的承认了错误:“是我的错。”
枭站起身来,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我和殷玉堂确实认识挺久了,比认识你的时间还长。”晏海走回了窗边,看着宛若明镜般倒映出灰色天空的湖泊。“你别看他如今风风光光的,可在十几年前胆子特别小,随便唬弄两句就能把他吓哭了。所以现在我每次跟他行礼喊他王爷,都会想起他哭到喘不过来气的样子,这敬畏之心就怎么都起不来。”
他说的自己都笑了。
此时天空由灰转黑,眼看着就要下一场大雨。
晏海望着席卷而来的重重乌云,目光仿佛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回到起了暴风的海上。
当时船上有七个人,殷十二最小也最没有用,月留衣要把他丢下海去,其他人也不敢阻止她,而这个一直很胆怯的孩子,在生死关头变得跟豺狼一样凶狠……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一次,让殷十二变成了如今的殷玉堂。
“我认识卫恒的时间更久,他倒一直没什么变化,他说他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性子。”
卫恒总是一板一眼,又认真又固执,就算知道身处险境,也从来没有惊慌失措,总是按着自己的规矩做人做事。
“在这上京,还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只是这个人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殷九其人,当年便是口蜜腹剑,心如砒|霜,吃人连骨头也不吐的,如今……恐怕是变不成一个好人的。
“我没有来过上京,这是我第一次来,以前我娘总跟我说起上京,说她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快乐的时光。”
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
“我娘是一个歌姬,她长得不是很美,但是嗓子非常的好。后来她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她一直跟我说,他们是被迫分离的,但是我知道,那个男人抛弃了她,逼她怀着身孕回了家乡。”
天空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晏海的脸,在他眼中留下深深的残影。
“她总说,要是她长得更好看些,也许就不用和那个人分开了,要是我长得好看些……”
小海,你一定要长得好看些,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惜不长命,我希望能活得比她更长,她希望我能活得比她长……她死的那一年,刚好三十岁。”
晏海转过身来。
屋里没有点灯,枭看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抹水光。
“雨很快就会停了。”只是再一看,晏海神色如常,那个“仿佛”好像只是错觉:“在海上遇到大雨,停了之后常常会有天虹,也不知这里会不会有。”
第52章
雨停了之后, 一道虹霓贯穿天空。
世人将此视作不祥之兆, 见之往往躲避不及。
那个人却开心得很, 还让他也一起过去看看。
少见多怪!有什么好看的!山上不是经常会有吗?
殷玉堂, 卫恒,他们都结伴一起看过是吧!
反正他们认识很久, 都是老朋友了。
你会骑马?还会什么?
明日是不是要说, 你还会飞天遁地啊!
好你个晏海!
枭先将剑丢在了地上, 然后解开了脸上的面具,将之与剑丢到了一起。
等到丢完了, 他突然之间心中一凛。
他望着地上的面具与剑,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这些年来,他从未如此生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经过他的房门, 停在了隔壁。
接着敲门声响起。
“什么人?”晏海的声音在问。
“王爷请晏公子过去叙叙旧。”那个丫鬟说道。
他捡起面具戴上,拉开了门。
晏海从旁边的门里跨了出来,也看到了他。
“我和王爷去叙旧。”他明知道枭听见了,却故意说:“枭先生你舟车劳顿, 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枭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枭先生有些水土不服呢!”
枭在门里听到晏海这么说,他再一次解下了面具,丢到了地上。
屋中有一面正衣冠的铜镜。
枭对着镜子, 看着自己的脸。
他小的时候, 长得更像西夷那边的异族。
蓝目白肤, 眸深鼻直, 发色也是微微的金褐。
所以从懂事起, 他就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长得不太一样, 而自小到大那些人尤其忌讳谈论他的外貌。
因为他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生了这样的一个样貌奇特的孩子。
在没有食用神仙散或者别的什么药的日子里,她兴许还会隔着帘子和自己说上几句,可其他的时候……
枭冷笑了一声。
美丑不过皮囊!
为什么有些人的爱恨能够维系在容貌之上?
说到底,虚情假意罢了!
晏海打了个喷嚏。
“没事。”他摆摆手,示意卫恒继续动作。
卫恒低下头,继续研磨钵里的粉末。
他们此刻并非在和殷玉堂“叙旧”,而是在一间隐秘暗室之中,面前正放着一具年轻女性的尸首。
晏海的袖子已经扎了起来,他身旁的案几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用具。
他从其中取出一支纤细的锥子,将一团半凝的胶液,慢慢地推进尸体的鼻子中去,片刻之后胶液成形凝固,那鼻梁明显挺括了许多。
卫恒已经将材料研磨好,再用温水化开,此时递了过来。
晏海拿过一只极细的刷子,蘸上一些,开始在尸首的面庞上细细涂抹勾勒。
这一画,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卫恒见他搁笔,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殷十二也是好本事,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寻了一具这么像的尸首过来。”
“像吗?”晏海问他。
他以为晏海是问改扮的可像,便点了点头:“翠微君神乎其技。”
“等干了就行了。”晏海将手里的东西抛到一旁,颇有些不屑的说道:“殷十二简直多此一举,就算是具空棺下葬,西夷侯也不敢有半点异议,白白可惜了这么一条性命。”
卫恒愣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你以为真这么巧,会有这么个身量模样都很合适的姑娘,在这个时候恰巧就没了命?”晏海将手洗净擦干,对他说:“小卫,你我往后须得处处小心。”
卫恒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看了眼躺在那里的尸体:“不过,他们生在皇家,若是温顺多情才是奇怪。”
晏海闻言微微一笑,解开了束起的袖子。
“翠微君。”卫恒看着他,欲言又止。
“什么?”
“您的武功。”卫恒有些为难:“您能否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您如今非但内力全无,身体也是如此虚弱?”
“这件事……”晏海拂拭衣摆的动作停了下来。
“您答应过我,会告诉我的。”
“其实也没什么。”看他如此坚决,晏海也没有再隐瞒下去:“十年前,我不慎被月留衣暗算,毁了一身武功。”
“留衣君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我要海图。”
卫恒突然没了声音。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告诉了他,但晏海并不愿意说太多的细节:“她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伤得不比我轻。”
“留衣君要海图做什么?而且……”卫恒神情有些慌张,说话都没了顺序:“而且您不是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张海图给烧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