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45)
“好像说, 是在西面。”说完, 他辨明了方向往一旁的小巷中走去。
云寂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能带我上去吗?”晏海站在无人的巷子里, 仰头看着高高的院墙。“我怕看错了地方。”
“好。”云寂走到他的身边,环住他的腰。
晏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寂立刻缩回了手。
“我只是有些怕痒。”晏海连忙朝他道歉。“能换个位置吗?”
云寂先是捏住了他胳膊,觉得不太趁手,又抓住了他的肩膀。
晏海看他笨拙又僵硬的动作,转眼又笑开了,眼睛里映出了远处的灯火,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傻子就傻子吧!他想。
这世上能让我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要笑起来的,也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云寂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一同跃上了韶华坊的墙头。
韶华坊乃是上京首屈一指的歌楼曲坊,其中许多的曲艺大家,自然和那些名为歌坊实为酒楼娼寮之地绝不相同,除却中央那一座华美戏台,一众院落皆是修建得古朴雅致。
“我娘还在的那个时候,韶华坊还是谢家的产业,也不知道现在落到了谁的手里。”晏海站在墙头上四处看了一下,然后指着西面一处没有灯火的偏僻角落说道:“就是那个院子。”
暮春时节,那株百年梨树上的花朵已经谢了大半,只余下零星白色缀在枝头。
“若是花期盛时,满树梨花压枝头,也应当是好景致。”晏海站在树下,垫脚去够最低的那那枝,却也是差了两三个指节的距离。
他正要放弃,那树枝却被压了下来,足够让他能攀折得到。
云寂一手按着树枝,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落在了这人的发间衣上,还有几片,飘进了这人的衣襟中去。
梨花的香气似浓又淡……
“好花好月配好酒。”晏海折了那一枝到手里,放在手中把玩。“不知云阁主是否愿意屈尊,为我俩在这棵树下找一坛好酒呢?”
云寂只是往地上拍了一掌,便探知到了那坛子酒的位置。
几乎毫不费力的,那青灰色的小酒坛,就已经摆到了晏海的面前。
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阵子不在了,但东西倒还齐全,晏海转了一圈找了两只酒杯出来。
“过来坐!”他在屋前的门廊上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呼云寂。
酒坛被打开的时候,一股酒香散发了出来。
晏海摇晃了一下酒坛,香气愈发浓烈了起来,但听声音,似乎也只剩下了大半。
“这酒时间长了,就算埋在地下也会慢慢变少,不过也会更醇更香。”晏海问他:“你闻到了吗?是不是很香?”
云寂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今夜月色这么好,花儿这么香,酒也已经三十年……”晏海捧着酒坛,抬头看着他:“这样的机会今后不知会不会再有,你就陪我喝一杯吧!”
云寂看看他又看看酒,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晏海开开心心的给他倒上。
酒液澄清微黄,在青瓷之中泛出温润光泽。
云寂把面具摘了下来,接过了晏海递来的酒杯。
“我听说有的地方,喝酒之前都要说些吉利话,我们不如也试一试。”晏海拿着酒杯,略想了一下:“杯酒入欢肠,待我饮千觞,惟愿与君赴白头,此生无怖也无忧。”
“这是祝酒?”又不是洞房花烛夜……
“是,我学问粗浅胡乱说话,就先罚一杯。”晏海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他接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次举杯朝向云寂。
“只恐浓情如此酒,日日渐少日日愁。”他说完,又把这杯倒进了嘴里。
这酒年头长了,看似清淡实则浓烈,一入喉间如火烧灼,直往胸腹中去。他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等着那种炙热感慢慢消退下去。
接着,微微的晕眩涌了上来。
“够了。”云寂按住了他再次伸向酒坛的手。“这酒未加稀释,喝得太急很容易醉。”
“掺了别的酒,就不是这种滋味了。”晏海虽然面色未变,眼睛倒是更明亮了几分。“你为什么不喝?是嫌弃我的酒吗?”
云寂将酒坛放到了自己身侧,才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说实话,这酒虽然尚可,但距离真正的好酒还是差了一些的,只不过埋的时间长了,的确温醇厚重一些。
等他放下酒杯,却看到晏海一脸失望。
“你怎么不喝完呢?”晏海问他:“不好喝吗?”
云寂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自己不喜饮酒,举起酒杯一口喝完了。
晏海果然立刻开心了起来,把两只空杯放在一起,推到他的面前。
“再喝一杯吧!”
酒坛其实很小,三五杯之后,再也倒不出来了。
晏海倒转过来,发现连一滴也没有了,便抱着酒坛对着酒杯发起了呆。
云寂觉得,他可能已经喝醉了。
“这坛酒,是我娘埋在这里的。”他喃喃地说:“我娘说,怀上我以后的一天夜里,她突然梦到自己生了个女儿,她觉得这是某种征兆。第二天,她就把这坛酒,埋到了院子里的这棵树下面。”
“她在上面写了那一天的日子。”他举起手里的一张纸给云寂看。
他举得有点高,差点拍到了云寂的脸上,云寂往后退了一些,才看清楚那是酒坛上的封贴。
怪不得刚才他把这张封贴撕下来的时候那么小心,只是上头的字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等等!什么叫梦到生了个女儿,就埋了坛酒?
“我们刚刚喝掉的这坛酒。”晏海举起手里的酒坛,笑着对他说:“其实,是我的嫁妆呢!”
第61章
原本云寂觉得, 这几天下来自己的涵养功夫已经又上了一层楼。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偏有这样的本领, 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变了脸色。
“喝了想要赖账吗?”若是没有喝酒, 晏海看到他变脸, 一定知道见好就收,但偏巧他不但喝了, 还有几分醉意, 居然还敢拍了一下回廊的地面:“你这个负心的人!”
云寂正待发怒, 但看到他水汽盈然的眼睛以及泛红的双颊,觉得自己和一个喝醉酒的人置气实在没有意思, 一股火气也就散了。
“回去了。”他站起身来,但一转头,发现那个醉鬼居然抱着酒坛躺倒在了地上。
“不回去。”人非但躺在地上, 还无赖的说:“那里又不是我家。”
云寂懒得和他废话,上前就把他拎了起来。
“云寂。”晏海顺势拦腰抱住了他:“今天我牵到了你的手,然后一起喝了这些酒,是不是很厉害!”
“什么?”云寂没听明白。
“给你做了饭, 游了湖,唱曲子,牵了手, 喝了酒。”他靠在云寂的怀里, 跟孩子似的掰着指头。“五样。”
“你安排了许多事要和我做?”这么一数, 云寂倒是有些明白过来:“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云寂心中“咯噔”一响。
他正要问下去, 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往这里来了, 便一脚把酒杯踢到一旁的草丛中去, 带着晏海闪进了那间屋子里。
“王五那家伙是不是眼花了,什么墙上的黑影啊!我们这都转了这么久了,也没见着有人啊!”有个嗓门很大的人走到了院门口。
“小心些总没错。”另一个人说:“万一要有事我们可得担着。”
“行,不过就转完这圈回去了啊!”那大嗓门又说:“不过三爷不在,这屋里能进去吗?”
“没人才得进去看看!”另一人对他说:“就瞧瞧有人没有,你可别动三爷的东西,弄坏了我们赔不起。”
“行了行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眼看着就要进了屋里来。
云寂本想带着晏海上房梁避让一下,但这间屋子不大,房梁也不够高,再四处一看,他看到了屏风后面有个巨大的箱子。
这箱子应当是放置戏服首饰的,如今主人不在,东西也被带走了许多,所以里头几乎都是空的。
他先把晏海放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再反手将箱子合上。
于此同时,房门被打开了。
云寂虽然合上了箱子,但生怕晏海气闷,便用手指在箱子上戳了几个洞眼。
上好又坚硬的花梨木箱子,转瞬在他的指尖化作齑粉。那两人已经提着灯笼在屋里,就有细微的光线从洞眼中透了进来。
他低下头,看到晏海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箱子再大,他们毕竟是两个成年男子,只有贴在一起才能藏下。
不知为什么,云寂突然觉得大为不妥。
正当他觉得不该靠的如此之近,想要往后挪动之时,晏海的双手已经环了上来,绕住了他的脖子。
酒味混杂着梨花的香气,柔软地在他的唇角停驻了一刻,然后慢慢移动。
下唇刺痛了一下,云寂下意识地分开了唇瓣,一个软滑湿润的东西钻进了他的嘴里,酒气和香气混杂在一起汹涌而来。
云寂只觉得脑海之中轰然作响。
舌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才将云寂的神智拉了回来。
他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一丝鲜红自眼前流淌而下,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滑入被衣襟遮挡的肩颈处去了。
他抬手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指尖沾上的血迹让他蓦地惊醒了过来。
他猛然抽身后退,这才发现那两个人早就已经走了,而箱子也是早就朝天敞开着。
晏海一手抓着箱子的边沿,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正在大口的喘着气。
他的头发和衣物都有些散乱,嘴唇和颈边都被咬破了,而且从左侧耳根到脖子上印痕处处,模样十分凄惨。
“云寂……”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面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怎么……”
云寂站起身来。
他脸色发白,神情尚且如常,但眉眼之中有些掩饰不住的惊慌。
然后抿了抿嫣红的嘴唇,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晏海一个人坐在箱子里,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的确有些醉了,所以刚才一时忍不住亲了云寂。
但是云寂他……他用手指摸了一下尚在微微刺痛的嘴唇,确定真的是发生了一件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
我亲了云寂,云寂也不是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