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43)
重要的“家眷”带着面具,似乎也没有拿下来的打算,那这吃饭该怎么个吃法……
“无妨。”晏海说道:“他只吃我做的东西。”
这话虽然听起来奇怪,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主人便命人上菜。
菜一道道端上来,皆是罕有的美味。
殷氏兄弟心思满腹,也就随意动了两筷子,倒是晏海吃了不少。
他俩席间想跟晏海聊聊这十多年里发生的故事,但晏海只随意点头或者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一顿饭下来,要不是两兄弟自问自答的本领特别高超,几乎完全冷场,但就算是这样,气氛也始终十分尴尬。
直到晏海放下筷子,夸奖起了厨子。
“我手艺也挺不错。”他夸完厨子夸自己:“所以他只愿意吃我做的东西。”
二人的目光转到了一直坐着,不言不动,宛若人偶一般的枭身上。
“是不是?”晏海问他。
枭点了点头。
“二位真是……”殷玉堂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赞美之词,卡在了那里。
“恩爱不疑。”殷玉璋及时接了上来。
晏海的眼睛也笑弯了。
殷氏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即在心里对这二人的关系有了更高的评价。
不过在他们看来,翠微君素来就是喜怒叵测的性情,这个从“挚友”突然变成的“家眷”,更可能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一说。
但翠微君最恨别人扫他的兴致,就算他指着太阳说月色极好,你也只能跟着点头说对。
他们索性又夸了几句,晏海笑吟吟地全盘接受了。
枭冷眼旁观,只觉得皇家尊严扫地,此二人绝非天子重臣的真身,而是什么跳梁小丑假扮而成。
不过由此倒是能够看出,他们兄弟二人对晏海忌惮极深,才如此小心翼翼,简直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
甚至这屋里屋外,共有不下十人隐于暗处,且无一不是当世高手,若是这些人同时出手,恐怕他应付起来都很吃力。
晏海到底曾经做了什么,能让这二人畏之如虎?
“那么,陛下,饭也吃完了,好话也说够了。”晏海拿起一根筷子在手中把玩:“我们就说说正事吧!”
刚刚放松一些的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我方才就想问了,不知翠微君有什么误解?”殷玉璋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今日里请你过来,只是与你一叙别情,并无其他目的啊!”
“真的?”象牙箸尾端用金玉镂空雕嵌,别致精巧,晏海好像是在认真欣赏,心不在焉的说道:“之前承王爷和我说了些事,我还以为你要问问我那张海图,再问问我别的什么呢!却原来是我误会了吗?”
殷玉璋和殷玉堂的眼睛都落到了那根筷子上头,又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表情都不太自然起来。
“海图?海图不是当年就当着大家都烧掉了吗?怎么又会提到海图呢?”殷玉璋茫然地问弟弟:“十二,你私底下和翠微君说了什么?怎么没跟我商量啊!”
“九哥,我这不是为您着急嘛!一时糊涂就对翠微君胡言乱语。”殷玉堂一脸羞愧,站起身来对着晏海弯腰作揖:“翠微君,那只是我自作主张,我九哥并不知情,还望你千万不要见怪!。”
“十二,你真是混帐!”殷玉璋面容一整:“翠微君与我们相识于微时,对我们二人有救命之恩,若是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殷玉璋和殷玉堂。就算我们真有难处,也决计不能仗着今日的身份地位胁迫于他,你要是这样做了,和忘恩负义有何区别?”
“是我错了!”
晏海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俩一问一答,好像从中寻到了不少趣味。
“翠微君。”殷玉璋转过头来对他说:“不论十二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不会。”晏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象牙箸,认真的告诉他:“不论你们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当真的,因为你们也没有把我说过的话当真,从你带着雪霰花踏上那艘船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屋里突然陷入了死寂之中。
殷玉璋和殷玉堂的脸色都是煞白一片。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的。”过了良久,殷玉璋才又开口:“你知道,当年我父皇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当初在我面前立下重誓,不会将一草一木带出千莲岛!”晏海猛的一拍桌子:“殷九,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他极为用力,杯盘撞击之声将殷玉璋生生吓退了一步。
“翠微君,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殷玉堂挡到自己兄长面前,对着晏海说道:“我九哥不过是救父心切,才不惜违背誓言,其情可悯其罪可恕,他这些年为此寝食难安,也是受了不少的苦,足以抵消罪过了!”
“巧言令色!”晏海嗤笑一声:“你不要以为在这里大义凛然说上几句漂亮话,就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告诉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枭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待如何?”殷玉堂挺直脊背,声色俱厉:“月翠微,我劝你不要太过份了!你以为,我们还是当年那些能够任你生杀予夺之人?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再也走不出这扇门去?”
“你又信不信,在那之前,他就能取下你俩的头颅?”晏海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自己拍痛的手掌:“要不然我们比一比,看谁更快啊!”
“你……”
“十二,你这是做什么?”殷玉璋一自身后拉住了弟弟:“是我做了错事在先,翠微君教训我几句也是应当的,你怎么能这么和他说话?”
“但是他如此忤逆不韪……”
“够了!”殷玉璋一把将他推开:“朕乃一国之君,就应当有君王气度,当年朕的确欺瞒了翠微君,将雪霰花带回宫中医治父皇,朕也并不后悔,不论翠微君今日决定如何处置此事,朕也自当一力承担!”
“说得好!”晏海站起身来。“好一个殷九!好一个君王气度!”
殷玉堂又要挡过来,被殷玉璋用眼神制止了。
“屋子不错菜好吃,谢谢陛下的款待。”晏海整理了一下衣襟:“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殷玉璋和殷玉堂都愣住了。
“怎么了?我只是看大家太紧张,开个玩笑罢了!”晏海笑了出来:“你们不会以为我真的要血溅宫城吧!”
“翠微君,你真是的!”殷玉璋咽了口口水,笑得有点勉强:“你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雪霰花你拿都拿了,我还能怎么办?”晏海朝他摊了摊手:“如今你贵为天子,我巴结讨好都来不及,难道真会为个连渣都没了的东西,来怪罪陛下吗?我也不至于那么愚蠢吧!”
“话不是这么说……”
“不说了,我们大家酒足饭饱,就早早散了。”晏海抻了抻腰,侧过头对身旁的枭说:“刚刚王爷说此处景色甚好,不如你陪我走一走吧!”
晏海觉得自己吃得太多,想要走一走消消食。
他拒绝了殷玉璋相陪的提议,准备独自走下白鹿台。
当然了,也不能说是“独自”,毕竟他还带着“家眷”。
殷玉璋自然是很周到的,隔不到百步,便有内侍提灯照路,他们只需顺着这些灯火,一直就能走出宫去。
站在方才殷玉璋迎接自己的地方,晏海举目望去,只见白鹿台下灯火阑珊,宛若地上星河蜿蜒而去,在天地相接处与天上星斗汇作一线,煞是壮观。
“真好看。”他侧过头看着枭,也就是云寂,然后问道:“你从前看过这景象吗?”
云寂点了点头。
“我现在站在这里,才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当皇帝了。”晏海毫无顾忌的说:“我说明亮便有灯火,我说不许便无光照,我乐则人安乐,我怒则人皆哀,我能让世人随我喜怒哀愁,一人之力至此登峰造极。”
“不需要。”云寂终于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人心孤寂啊!做了皇帝,起码时时刻刻有人会想到你,哪怕独在暗处,你也不会觉得天地之间,无人惦念。”晏海笑了一声:“不是人人能够像你一样,一心追求武学极致,不觉得孤独是苦。”
说完,他提脚往台阶下走去。
“不是。”
晏海回过头来。
天河寂寂,星空遥遥。
云寂穿着黑衣,带着面具,在夜色之中恍若虚影。
“纵然孤独再苦。”他这么说:“但用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来做排遣,我也并不需要。”
第59章
殷玉璋和殷玉堂将他们二人送到门外, 然后站在门前看他们走远。
“九哥!”殷玉堂紧紧皱起眉头:“月翠微他……”
殷玉璋举手制止。
“留衣君。”他侧过头问道:“为何不曾出手?”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自他身后款款走来, 而在这个人的背后, 是影影绰绰的黑衣之人, 约莫有十数之多。
“陛下。”那人开口说道:“我只是觉得,若是此时此刻和他动手, 就算最后能够将他拿下, 只怕我也要元气大伤, 还不如先由你安安他的心,再慢慢想办法的好。”
“我也猜到了。”殷玉璋舒了口气:“月翠微莫测高深, 贸然动手只怕弄巧成拙。”
那人终于来到他俩身后,身上月白色的轻纱衣裳泛出淡淡光华,恍若烟雾轻笼, 那身段玲珑婀娜,月光洒落到那张脸上,只见眉色如青黛,双眸若秋水, 腮似芙蓉绛朱点唇。
月下美人,不外如是。
但落在殷氏兄弟眼里,这位美人却如蛇如蝎, 叫人恨不得退避三舍。
“陛下, 你这是在说什么呢!”月留衣盈盈一笑, 声音如银铃脆响:“月翠微如今已是纸做的老虎, 一戳就倒了, 只不过他惯会装模作样, 你千万可别被他唬住了。”
“那方才……”
“他身边的那个人。”月留衣冷哼了一声:“那人绝不是寻常高手,只怕真打起来,我留他们不住。”
“陛下,此人曾是天玑楼里身价最高的杀手,只是近几年都未曾听闻踪迹,没料想此次突然会出现在上京。”另有一人出现在殷玉璋身旁,这个人是殷玉璋的手下,态度自然是极为恭敬的。“他的来历颇为神秘,据说乃是昔年西蛮皇室的后裔,剑法出神入化,从未逢过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