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抬起了右腿朝那株山谷幽兰踢去,却不想脚踝被人捉住。那只大手宽厚有力,不见费劲儿地圈了一整圈,等到那人站起来的时候还没有放开他,钟言吃了一惊,随后眼前的世界倒转颠倒,再回神时已经被他倒着拎了起来。
“你做什么!臭和尚!我要发怒了!”钟言倒着看他,不满地连踢带踹。可是不管自己怎么挣扎动作完全无法改变现状,拎着拎着他就累了。不仅累,重重委屈将他包围,钟言不禁吸了吸鼻子,眼圈变得通红。
“你放我下来,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我要下山,然后再也不回来!”钟言狠狠地发誓,眼泪哗啦啦地往外流。只不过由于自己的脑袋朝下,眼泪没有流到下巴,反而全部流到了额头上。哭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把他放下来,钟言的双足踩在土地上,不过一瞬间又离开了地面,被高高地抱了起来。
一旦被抱起来,钟言马上四肢并用地环在那人身上,侧脸压住他的肩头一个劲儿地淌眼泪。只听那人叹气一声,抱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的佛经都读到哪里去了?再这样下去你完全坠入鬼道,成疯成魔,到时候就无法回头了。”
“我又没有杀人,你不让我杀了我就没再动手。”钟言哽咽地反驳。
“草木也有心,为何要杀死它们呢?你若是不小心踩死,为了填饱肚子采集,为了救人采药,这都不算做杀孽。但你只为了自己的随心就抹灭了它们生存的灵性,这就该罚了。草木和人相同,也有自己的情与意,你只是听不见它们说话,但不代表它们无心。”那人一边说话一边拍着钟言的后背,“再有下次我就要罚你了,知道错了么?”
钟言不甘心地咬牙:“我没错……”
“那你今晚就继续抄写佛经吧。”那人也不动容,只是摸了摸钟言的雪白发丝。
“啊……”钟言一个吸气醒了过来,顿时收回了手。柳筎脸色青紫,显然已经快被他亲手掐死,脖子上的伤口好似对穿的大洞,汩汩往外冒血。柳枝将柳筎紧紧地缠住,打横地托了起来,经历了钟言的斩杀,为数不多的柳枝从左右汇集,像是一双手臂晃着柳筎的身子。
风也不如方才那般刚硬,如清晨河边的清风般轻柔。
柳筎躺在柳树的怀抱当中,伸手拽住了湿癸柳的一根枝条,像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在娘亲的怀抱当中,咯咯笑着,抬手抓住了娘亲的一缕柔软发丝。
“娘。”柳筎泪如雨下。
不知不觉间风平浪静,那些枝条最终还是分散开来,将柳筎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其中一根稍稍朝上方挑起,如手掌将柳筎往钟言这边推了又推。柳筎一再而再地想要回去,但刚刚将她爱惜托起的树梢展示出了推却的意图,不允许她再靠近。
“娘!”柳筎奋力挣扎。
钟言一把拉回了她:“它已作出决断,在活命和保你之间选了你,你何必苦苦逼它?”
“你懂什么!”柳筎甩开了钟言的手臂,想要推钟言一把又骤然停住,显然顾及此人身怀有孕。钟言再次将她拿下,按住她的肩膀紧握不放,又一阵风喧嚣而起,只不过来自于身后。
是神农。钟言回头望去,只见童苍正朝着湿癸柳走去。
“邪而不正,正而不邪,正邪两难,事非人愿。我若杀你便是断了你的修为,我若不杀你便是断了百姓的性命,自古神农尝百草而亡,我已命不久矣,只愿你来日修成正果,还能记住有这样一日。”童苍睁着那双木眼,一股清风自身旋起。童花连忙冲了过去,可是却已经晚了一步。
童苍双手触摸树干,天地灵气的失散吹开了他的白发。断裂的树枝开始重新生长,枯黄的柳叶渐渐恢复青绿,千年苍松的凛冽之气杂糅到柳树的水腥当中,不知不觉间,数以万条的柳枝裹住了童苍的身体。
“草木之心为草木,神农执意为神农,拿去。”童苍将布衣的衣襟拽开,露出了那一刻裸露在外的青草树根交织而成的心。
“爷爷!”童花往前追赶,可是却无能为力。癸柳拿走了爷爷的灵气,连同他的身躯逐渐往土壤里退去。咫尺之间一整棵柳树陷入地下,地面涌起尘暴,连带着卷在其中的神农遗脉一起回归大地,再也没有了踪影。
“爷爷?”童花往前扑了扑,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湿癸柳,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以及爷爷留下来的木头拐杖。
“娘?我娘呢?”柳筎也终于从钟言的手中挣脱开来,她踉踉跄跄地跑至正前,噗通一下子双膝跪地。两只白白的玉手不顾一切地挖着什么,然而除了泥土就是泥土。
风消失了,灵气动荡也消失了,钟言不明白神农遗脉为何总是心软,就如同不明白自己幻境中那位金色眼瞳的人究竟是谁。
“你们起来吧,他们已经走了。”钟言面无表情,彻底毁掉的斩命丝掉落脚边,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毁掉了,“癸柳拿走了近百年的灵气回到地下,你爷爷也回到了地下。或许这就是你们神农一族最好的归宿。”
童花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捡起一小片锄头的碎片开始挖,像是要用自己的力量将爷爷挖出来。
而在他旁边是一起徒手挖土的柳筎,两个人痴傻了一样,谁也听不进钟言的话语和劝告。
“别挖了,他们已经离开了,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在千里之外会有一棵癸柳的幼苗顶破土壤开始生长,或许有朝一日你还能见到你的爷爷。”钟言看向了头顶的夜空。
“什么?你说什么?”童花这才回过头来。
“你爷爷难道没告诉过你?”钟言现在相信童花根本不懂神农的深意,童苍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童花呆呆地摇了摇头,忽然间头顶一个白闪,轰隆隆的雷声如约而至。半年不曾落雨的老天终于肯给大地滋润,乌云滚滚而来。
“草木之心只要没有被完全摧毁就是可以重生的,神农当年尝百草就没有死。看看吧,看看以后你们还有没有缘分。”钟言也抬起了头,一滴豆大的雨滴刚好落在他的眼睛里,砸得有点儿疼了。随即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入耳中,干燥的土壤升腾起浓郁尘味,白闪接连而过如同巨龙,更多的乌云压住了天穹。
下雨了,钟言擦了一把脸,转身走向那两个挖地的人,一手拎起了一个。
后厨有的是柴房,又因为今年的雨水少,所以干柴不敢堆积全部分散,因此空出来的柴房不少。三个湿淋淋的人到了一起去,童花紧紧地抱着爷爷的拐杖,还是呆呆傻傻的样子。柳筎脖子上好几个伤口,两手抓着两把泥,看上去也不怎么精明了。
“好了,这里没人。”钟言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我就和你们直说了吧,我根本就不是人。”
两个木呆呆的人这才将视线看向他,但眼珠子里的情绪还是少之又少。
“半人半鬼,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邪祟之物。”钟言倒是没告诉他们自己的真身,“如今事已至此,我们三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童花最先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头,惨白的小脸开始恢复血色:“少奶奶……您怎么知道我是……”
“一来是你治好了我院里的花,还泄露了我院子里的风水煞,二来是我瞧见你在院子里吃东西了。”钟言揉了一把他的湿头顶,神农一族都有善心,他也不愿意为难小花农,“你们尝尽百草,看到自己没见过的草木瓜果就想尝尝。”
童花一下子低了头,那日确实是在土壤里挖出了没见过的根茎。他原本想带回去问问爷爷,但实在没忍住就给吃了,好在没有毒性。
“我看看你的心。”钟言蹲下来说,伸手解开了他的粗布麻衣。衣裳下头就是他藏起来的草木之心,和童苍一样,神农的心都是外露的,而且并非血肉。
“你爷爷说没说过这是干什么用的?”钟言指着那团绿色草根一样的东西,看着它跳动,这感觉非常神奇。他还没见过女娲后人,据说女娲后人都有尾巴,是蛇的祖先,也能号令天下柳仙。还有一支就是神算,这一支更不好认,从外貌上看完全没有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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