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地动后,江南商人留在安业的伙计就开始不老实。
京郊大营军卫发现江南商人开的笔墨铺子里的伙计经常带着大量货物去城北,离开城北时却两手空空。
将异常报给公主府后,京郊大营军卫奉命仔细的探查这件事,专门派人潜入城北,总算是弄清江南商人的伙计在耍什么花招。
江南商人的伙计带去城北的不是货物,是金银铜板和粮食,以此在城北放利子,不是京郊大营最开始以为的从地动后才开始不老实而是自从在安业落脚起就在放利子。
安业北城所有百姓都知道,在急需救急钱的情况下,可以去江南商人在县衙旁开的笔墨铺子求钱。
每借十枚铜板,下个月就要还笔墨铺子十二枚铜板,也可以手头有多少钱就还多少钱,没还清的钱到下个月会生新的利息。
北城百姓不是傻子,他们知道笔墨铺子虽然借钱痛快但利息非常高,但他们没有办法。
安业城内属北城百姓最为贫贱,他们的亲戚友人不是与他们情况相同,就是还不如他们,即使偶然有例外的情况,例外也会在离开北城后与北城的人断绝来往 。
所以北城百姓急需用钱的时候,笔墨铺子是他们最容易的选择。
随着最开始朝着笔墨铺子借钱的北城百姓成功借钱抓药,救了老母亲的命,在规定还钱的时候没能还上所有钱,开始每个月陆续还钱,朝笔墨铺子的低头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不乏消息灵通的南城百姓和西城百姓。
纪新雪越听张思仪的话越觉得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相似的故事,“世上不会有白得的午餐。”
能不眨眼坑公主府九万两白银的江南商人不仅不是大善人,还是吃肉不吐骨头的贪婪之兽。
怎么可能容得下北城百姓欠钱不还?
张思仪听了纪新雪的话,满脸沉痛的点头,从袖袋中掏出一叠皱巴巴聚集汗味、霉味的黄纸递给纪新雪。
虞珩倾身手臂搭在纪新雪的椅子上,与纪新雪一起看黄纸上的内容
是个名叫周壮的人与笔墨铺子签订的协议,上面不仅有周壮和掌柜的手印还有安业县衙的盖章。
周壮向笔墨铺子借二两银子周转,从借钱之日起,每月向笔墨铺子还钱一次,每月的利息都是上月欠债的十分之一。
若周壮欠笔墨铺子的银钱累计到十两银子,此协议自动变为卖身协议,视为周壮与笔墨铺子的主人签订死契,非笔墨铺子的主人同意,终生不得赎身。
这张黄纸后面是周壮每月还款的文书,与头一张的协议几乎没有区别,同样是有周壮和掌柜的手印和安业县衙的盖章。
头一个月,周壮还六百枚铜板,仍有欠款一千四百枚铜板,上月利息二百枚铜板,总欠笔墨铺子一千六百枚铜板。
第二个月,周壮还三百二十枚铜板,仍有欠款一千二百八十枚铜板,上月利息一百六十枚铜板,总欠笔墨铺子一千四百四十枚铜板。
第三个月,周壮还二百九十枚铜板,仍有欠款一千一百五十枚铜板,上月利息一百四十四枚铜板,总欠笔墨铺子一千二百九十四枚铜板
第十五个月,周壮还了三十二枚铜板,欠款加上利息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枚铜板。
显然周壮已经放弃还钱,做好了在下个月成为江南商人签死契仆人的准备。
纪新雪久违的觉得头昏脑涨控制不住脾气,仿佛他之前喝的那些又苦又涩味道说不出诡异的解毒汤药都白遭罪,抬起手就要往桌面上砸。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仅仅是前三个月,周壮就要多背负五百零四枚铜钱的欠账,比他总共欠钱的四分之一还多。
从第五个月起,周壮每月的还钱数量开始变少,日益减少的利息猛地窜了上去,很快就超过周壮每月还款的钱数。
也就是说哪怕周壮每月都在竭尽全力的还钱,因为高额利息的存在,他欠笔墨铺子的钱仍旧越来越多,早晚都会成为江南商人的死奴。
虞珩及时伸手接住纪新雪携着震怒砸向桌子的手,低声劝道,“莫要因为他人的错处与自己过不去。”
纪新雪明亮的凤眼瞪向虞珩,另一只手中的黄纸甩的飒飒作响,咬牙切齿的道,“周壮只欠笔墨铺子二两银子,在十五个月中至少还给笔墨铺子三两银子,最后却成了江南商人的死奴!”
江南商人通过十五个月的时间,白得至少一两银子外加一个死奴。
按照张思仪话中的意思,周壮在安业百姓中不是个例,整个安业不知道有多少个‘周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欠债越来越多,绝望的等待成为死奴。
纪新雪难以想象周壮在第十五个月还给笔墨铺子三十二枚铜钱,拿走他已经累计欠债九千九百九十九枚铜钱的记录时在想什么。
是想最后一个月要如何陪伴家人?
还是在揣测死奴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会不会有如同周壮这样的人,在每月还款追不上利息的时候生出让家人也去找笔墨铺子借钱,先度过危急的想法?
虞珩动作轻柔的顺着纪新雪的脖颈顺到脊尾,柔声安抚纪新雪,“我们可以惩治江南商人,处理安业县令,让安业内再也没有这种高利。”
纪新雪紧闭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压抑越来越汹涌的怒火。
凤郎说的对,当务之急是阻止越来越多的人成为死奴。
“那些成为死奴的人如何了?”纪新雪哑着嗓子问张思仪。
张思仪犹豫了会才在虞珩催促的目光下告诉纪新雪真相,语气难掩沉痛,“他们被送到南方,再也没有回到安业,也从未托人传信回来。”
死奴和普通奴仆不同,普通奴仆只是低人一等,死奴甚至不能算是人,他们只是主人的财产。
无论主人对死奴做什么,哪怕是活生生的抽骨剥皮,当地官员都无权过问。
当年武宁帝登基时,想要废除死奴,已经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却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武宁帝动他们的‘财产’。
哪怕世家在武宁帝和乾元帝手中败落,乾元帝再想起母亲的遗志,想要废弃死奴时,仍旧遭到了巨大的阻力。
不仅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享足了死奴带来的便利,刚从虞朝开始发家的勋贵和朝臣也不愿意平白损失‘财产’。
最后,乾元帝和朝臣们各退一步。
乾元帝没有禁制‘死奴’而是下达新令。
只有家中无产之人才能成为死奴,这个‘产’包括自己和直系亲属的房屋、土地、店铺、如牛、马、羊、狼等动物也算。
但凡一人成为死奴,其三代亲属皆要服役两年。
八岁以下者不可为死奴,五旬以上者不可为死奴,曾有功名者不可为死奴,乐善好施者不可为死奴
从乾元朝后,死奴越发少见。
哪怕是奴仆与奴仆所生的孩子也是在能做活时再考虑出路,如果进府伺候一律要与主家签订活契。
主家使签订活契的奴仆做活时的所作所为违背虞朝律法,奴仆照样可以去衙门告发。
黄纸上在汗水和泪水的晕染下仍旧清晰的安业县衙印记,不仅代表安业县令甚至整个安业的官员都明目张胆的与江南商人勾结,更代表他们丝毫不将虞朝律法和长安的长平帝放在眼中。
“去催安业县令加快建窑速度,下月初制作冰糖的官窑就要开始运作,否则”纪新雪刚经历大怒,脑子又开始跟不上思维,他皱着眉环顾四周,看到虞珩时眼前忽然一亮,“否则我就和虞珩去安国公主府的封地建能制作冰糖的官窑!”
纪新雪的威胁十分奏效,安业县令生怕财神跑路,听了张思仪的传话后马不停蹄的赶到庄子给纪新雪请安,指天发誓的保证会在二十天内建好官窑。
“嗯。”纪新雪冷淡的应声,隔着轻纱打量安业县令肥厚的肚子,“日夜加工,百姓的工钱怎么算?”
“公主放心,这本就他们该服的徭役,赶工也不会多花银子。”安业县令不假思索的道。
纪新雪握紧手中的翡翠球,艰难的忍住想要将翡翠球砸在安业县令的脑袋上的冲动,直白的道,“离开长安前,阿耶教我善待百姓,原本还有两个月的事要让他们在半个月做完,不给赏钱我于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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