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此,只怕要被议论陛下您有失公允,又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朕最不在意的便是那些虚名,爱卿想想,朕登基以来,名声什么时候好过?最开始是臣民口中的异族皇帝,双眼异色的怪物,后来是不孝的昏君,残酷不仁的暴君,灭了燕党和西狄后,才收拢了几个好听的虚名。但你若要朕为了这些虚名,令子玑心寒难过,朕宁愿被后世口诛笔伐。”
“...陛下待子玑情真意切,是子玑之幸。”
“朕欠子玑良多,怎么还都是应该的...”
湛缱走到门口,看着殿外跪着的一片言官,忧愁道:
“子玑当日是两难之下才选了自刎,若他醒来还要为此事遭受天下非议,朕当真是不忍心,却又不知能怎么做......”
云非寒究竟是子玑的亲哥哥,这层血缘关系在,云非寒造下的孽,子玑也得背负一半。
湛缱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云氏满门,但他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保全子玑被拖累的名声。
他自己可以受后世谩骂,但若要子玑一起被口诛笔伐,湛缱只是想想,心都在滴血。
正在君臣二人愁眉不展时,陆钦捧着文书求见。
陆钦看了一眼殿外的言官,进殿将手中文书递到了湛缱眼前:
“微臣知道陛下在烦心何事,这份文书,或许能解陛下之忧。”
陆钦手中,有两份大理寺文书,还有一本厚册子。
这册子眼熟,云非池一眼认了出来:“这可是我云家的族谱?”
陆钦道:“正是。”
云非池打开族谱,看到云非寒的名字已被除去,旁边还写了四个字:不孝之子。
云非寒的字还是云非池教的,这字迹,云非池太熟悉了。
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动荡,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连愤怒都那样无力。
“云非寒早在两个月前,就利用手中权柄,将他自己的名字从云氏族谱中除名,官员出族需过大理寺,这两份文书是云非寒当日亲笔所写,玺印也是他亲手盖下。”
湛缱看了一眼公文的时间,正是他带着子玑御驾亲征那日——也就是说,在云非寒采取造反的行动之前,他已经先把自己逐出了云家族谱,用这种方式切断了和云氏的一切血缘联系,此后无论他身犯何错,都与云家无关。
陆钦:“云非寒如今,已无九族可诛,云氏满门,包括帝妃,一早就被保全了。”
“他是想着造反成功,云家跃升为皇室,若不成功,他一人承受所有后果。”湛缱合上文书,似叹息一般道:“朕有话要跟他说。”
·
紧闭一月的殿门从外面被推开,日光铺入,地上蜷缩的人逆着光芒抬起头来。
他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眼神恍惚。
谁能相信就是这个人险些夺了湛氏的江山。
一个月的幽禁已经将云非寒的精气神全部磨没了。
然而他寻着光芒看到来人时,问出的第一句话是:“子玑呢?子玑...能不能让我见见子玑?”
“他还未醒来。”
湛缱垂眸看着云非寒:“你这么在意他,当初他生病时,为何连太医都不给他请?”
云非寒苍白的脸上划过悔恨:“我以为他在骗我,他为了你,总是骗我!”
“骗你一回,你便让他‘自生自灭’?”
云非寒顿时哑口无言,他那时跟子玑赌气,又被许多事压得心烦气躁,原本只想冷落子玑两日,却没想到短短两日,子玑就被他逼上了绝路。
云非寒站了起来,他手上脚上没有任何镣铐,只是被关在这座偏殿里,外头的守卫虽多,若他想闯,那些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之所以安分地接受幽禁,是因为愧对子玑而自我惩罚,更因为云非池在皇城中,他到底不敢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再生任何风浪。
他敬云非池,也怕云非池,但湛缱,他不放在眼里。
“...我便是错了,也轮不到你来指责!等子玑醒来,他要杀要剐,我都心甘情愿地受着!而你!”他看湛缱的目光中汹涌着怒与恨:“你是最没资格审判我的人!”
“朕确实没有资格审判你,朕也不会以谋反的罪名治你死罪,你不想连累亲族,朕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朕在位一日,云家绝不会被此番风波连坐。”
云非寒当日孤注一掷时,就已经为云家想好了退路,但他没想到湛缱会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甚至还要摆出那副宽容的姿态,他一时都分不清湛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心。
他苦笑一声,又觉得讽刺:“你如今的宽容仁慈,怎么...怎么不匀一点给云家?”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跟在湛缱身边的周墨心中嘀咕:陛下如今对云家还不够仁慈宽容?还要怎么匀一点?这都已经是明目张胆地偏袒了!
湛缱知道他说的“云家”,是前世的云家。
他屏退了身边的周墨,令他关上了偏殿的殿门。
云非寒看他如此大胆,目露寒光:“身边不留人,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未必打得过朕。”
云非寒:“......”
“子玑如今不在,你不必再做出这副伪善之相,我不会信。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我此番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伤害了子玑,其余的,我一概不后悔!”
“你可以不后悔。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要朕处死你,但朕不会如他们的愿,不仅仅是为了子玑,更因为,朕懂你为何要在一月初九起兵,也懂你为何要让那群人朝北边边境下跪,因为这个日子,是前世你父母亲还有大哥死去的日子。”
云非寒双目大睁:“你...你怎么可能?!”
“若朕说,朕跟你有同一段记忆,你信不信?”
云非寒惊疑地看着湛缱。
“前世朕误信燕党,下旨流放云氏满门,变相幽禁云家将近一年有余,子玑入宫后遭朕冷待,你大哥军功赫赫,却背负莫须有的污蔑客死他乡,朕亲征后,云家被燕氏下令严冬流放,云国公和云夫人于一月初九冻死于北边边境线,若朕没猜错,当时你亲眼目睹了爹娘死去的这一幕,而那名单上那些人,都曾对云氏口出恶言......”
“够了!!”
云非寒忽然暴起,抓着湛缱的衣领将他掼到墙上!
“原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清楚地知道那段记忆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却不愿信,他一直自欺欺人,想着那段记忆也可能就是一场逼真的梦境,也可能是一段可能成真的预言。
他行事偏激,是为了阻止那段记忆在现实中上演,又或是重演,然而今日湛缱的一番话,令云非寒打破了一切幻想,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因为两个人不可能有同一段幻觉和梦境,那一段记忆真真切切发生过,是他和湛缱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既然是真的,湛缱,你又凭什么能逃脱因果报应!?”
“没有人能逃得过因果,我也没有逃脱报应!我在尽力弥补前世种种,是你用一场政变险些毁掉这一切!你只顾着前世的仇恨,忘了这一世你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你实在不应该用前世的仇恨来伤害今生的亲人与兄弟,还有那些军民,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论无辜,有谁比子玑无辜?”云非寒反过来质问湛缱:“前世你是如何苛待云家我一样都没忘!子玑给了你真心,你还了他什么?少时口出恶言伤他自尊,成年后折他羽翼困他于冷宫,最后你死了,还要连累他一起被利箭穿心,湛缱,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云子玑吗?”
湛缱眼眶通红,无言可辨——尽管他在这一世已经规避了对子玑的一切伤害,但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并不会就此泯灭。
“你以为逼得子玑自刎全是我的错吗?子玑少时曾有高人算过命局,他若当女儿养则可保一生平安,若恢复男儿身就会英年早夭!”
湛缱面如纸色,他从不知有此事!
“他本来是很愿意做子姝的,是你!是你令他厌憎子姝,是你令他六岁那年抛弃了子姝的一切,这场劫数,冥冥之中是你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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