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药的间隙,湛缱问:“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镇上的人,大都没有正经营生?”
云子玑咽下汤汁,若有所思。
似乎真是这样。
这座镇子几乎没有年轻人,这样的小镇,往往不会多富裕。
但英雄镇的富人却不少。
“你是怀疑?”
湛缱道:“这个镇子是近几年靠着战争富裕起来的,如果事情真是你我猜想的那样,只怕整个镇子都是合谋的帮凶。”
云子玑面露凝重之色:“此事一旦暴露,半个镇子都得被诛九族,他们为了活命,一定会上下包庇反抗到底。”
湛缱将最后一勺参汤喂子玑喝下,将碗放到桌上,碗中的勺子在轻微的碰撞中发出脆响,灯火下,帝王的眼瞳露出几分杀意:
“他们若反抗,朕也不会留情面。”
“陛下打算怎么做?”
湛缱取出一枚帝王玉令,放进子玑掌心:“派兵镇压。”
云子玑早有所觉,湛缱如今待他十分温柔耐心,但在其他事上,总有些偏激。
“皇城脚下派兵镇压平民,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只怕于你的名声无益。”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他总是愿意听帝妃的话。
“朕会给他们认罪的机会,就看他们想不想活了。”
第二日早上,湛缱早早出门。
今日中午,衙门还有一份阵亡名单会公布,这份名单已经被潜入官府的周青窃得。
一个前线将领从出生到入伍再到落叶归根,全都登记在册,查有此人,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关系网。
唯一的缺憾是,这群人死后,是没有全尸的,他们的身份全靠那些“亲人”的嘴巴和几滴虚假的眼泪确认。
湛缱带着影卫去探查今日这几户人家的情况,看看他们今日到底是在哭,还是在暗地里笑。
云子玑则在家里等着,他今早醒来便有些乏力头晕,便不逞强给湛缱添乱。
湛缱把周墨和一半的影卫都留在了帝妃身边。
云子玑坐在院子里,把玩着大哥送的轻璃软剑,轻叹一声。
宝剑在他这个半废之人手中,毫无用武之地。
这时有人敲门。
云子玑回过神来,将软剑别进腰间,用外袍遮掩住了。
山舞将门打开,见是昨日口无遮拦被赶走的李大娘,本想再把人赶走,云子玑却制止了他。
昨夜周青查过李氏的家中情况,得到的信息却和衙门里登记的没什么两样。
镇上的人常年处在一个环境下,在人多的场合不分你我,什么话都敢明着说,但如果有张生面孔特意对某户人家的情况刨根究底地问,那些人反而警觉起来,互相为彼此打起掩护来。
周青因此什么都没查到,只知道这李氏家中有一个痴傻的儿子,她的丈夫是镇上唯一一个屠户,家中也算富裕,至于那三个儿子是否真实存在过,竟然无从得知。
云子玑今日依然是一身女儿家的打扮,发髻还是湛缱替他梳的,别了一把蝴蝶玉钗。
那李氏一见小姝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
她是当真爱看美人,因此哪怕昨日讨了个没趣,今日依然厚着脸皮来访。
昨日的所见所闻让云子玑对李氏说过的话颇为怀疑,他用手势让院中的影卫隐匿身影,这才大开门户,笑盈盈地迎李氏进门。
李氏见这姑娘对自己的态度忽然热情许多,以为她是想通了。
云子玑刻意顺着李氏的喜好,胡说道:“大娘昨日说的话,我是乐意听的,只是碍于我那夫君在场,不好答应。”
李氏大喜:“姑娘果真这样想?!”
云子玑娇羞地点点头:“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也不知大娘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李氏一拍大腿,拉过云子玑的手道:“我带你去我家看看,我那儿子,虽然傻了些,但也长得不赖!家里虽不算特别富裕,但绝对能让你活得体面,总比跟着瞎子好啊!”
云子玑顺势问到:“你昨日说,每年可以去官府领些银子,我见识浅薄,莫不是家中有人在官府做事?”
李大娘脸上的笑深了几分:“这里头的门道,待你成了我李家人,我再与你细说。”
云子玑:“......”
李大娘牵着他的手不肯放:“你那丈夫今日不在家?”
云子玑胡诌道:“大虎他出去给我买点心了,只是眼睛不好,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
“既然这样,不如上大娘家里坐坐?”
云子玑倒想看看这李家到底有什么门道,便答:“好。”
藏在暗处的周墨:“???”
李氏看了看跟在姑娘身后的小仆,笑着道:“只怕是不方便有人跟着。”
云子玑便让山逐山舞在家中等着。
山舞:“小姐?”
这他如何能放心?!
云子玑背在身后的手比了个手势,暗处的周墨会意,带人悄悄跟了上去。
·
李家的宅子确实豪华气派。
云子玑被李氏牵进了宅院里,一进门,便有个呆头呆脑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跑过来,缠着李氏要骑大马。
李氏尴尬一笑,指着云子玑道:“瞧娘亲给你带了个美人回来。”
云子玑:“......”
“这就是我儿子,叫李聪。”
李聪瞧见了这位美人,顿时把骑大马的事忘了个干净,他走到云子玑面前,满眼都是惊叹与喜欢。
李氏得意不已,带着云子玑进了内院,拉着他说了许多贴心窝子的好话。
话里话外,无非是要小姝姑娘给李家生个聪明漂亮的后代。
然而云子玑旁敲侧击地提起昨日那些话时,李氏却又避重就轻,最后实在躲不过了,就将李聪拉来陪他说话,自己找了个借口退出了内院,显然是想让两人单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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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聪实在不知怎么讨好美人,便去院子里抱了只狗来,想用小狗逗美人开心。
这小狗却有点凶,挣开了李聪的手,落在地上又往院子里跑去。
云子玑心细,看到狗在地上印出一道一道红色的爪印,这爪印带着一股熟悉的腥味,云子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他跟着小狗走进院子里,看到这只狗把头埋在院子角落里吃得正香。
李聪误以为美人喜欢小狗,便走过去,拿起一只带着腐肉的骨头逗着那只狗,要小狗给美人表演个站立行走的节目。
戍边那十年,云子玑亲手为边境的兄弟们收过尸,他看过被炮火炸到模糊的血肉,也见过被刀剑活生生割下来的骨头。
正如李聪手里这一根,又粗又直。
那应当是人的腿骨。
云子玑想起来这股腥味在哪里闻过了。
在边境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乱葬岗边,在那截断手上。
一样的味道。
他挤出一个魅惑的笑,注视着李聪,柔声问:“听说你爹是杀猪的屠户,这骨头是从你爹那里偷来的吗?”
李聪立刻否认:“不是偷的,这些是我爹不要的,那里还有很多,我带你去看。”
李聪将那截骨头扔给小狗,胡乱把沾血的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而后在前面给云子玑带路。
绕过院子里凋零的花草后,两人停在了一道隐蔽的小门前。
李聪推开小门,里头是一道悠长的通往地下暗室的楼梯。
云子玑正要下去,李聪拦住他说:“我爹说,这里不能让人随意进去,他一会儿就从衙门回来了。”
“你陪我不就行了?”
云子玑反钳住李聪的手,倘若他的双手没有受伤,这便是一个明晃晃的挟持动作,但他现在使不出多少力气,因此让李聪这个傻子以为,美人是在牵他的手。
“好啊好啊!”
李聪当真开心地带着云子玑下了楼梯。
地下暗室亮着烛火,昏黄的光一路延展到暗室底层。
血腥味腐臭味扑面而来,李聪被熏得不肯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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