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客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中暗暗纳罕究竟是哪尊大佛的信,竟然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老如此迫切拆信,而且……
他飞快看了一眼周冯和的脸色,立刻低下了头恨不能成为透明人。
信里究竟说了什么?周老现在的脸色未免太可怕了。
周冯和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了。
他都在干什么啊!
他之前竟然以为给陕西捐点钱就够了!他的钱恐怕根本到不了灾民手里!
他甚至还坦然举办了沙龙!
狗屁沙龙!
他攥紧手里的电报信,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
在谢听澜这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映衬下,他的行为简直可和唱《后庭花》的商女做比了!
他不再管身旁的那几个人,快步走到宴会中心的开阔地方,用力拍了拍手掌,大声道:“诸位,大家静一静,听我说话,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沙龙慢慢安静下来,绅士和名媛们慢慢停止交流或调情,好奇的看着表情严肃的周冯和,他的眼中闪烁着痛苦且愤恨的泪光。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冯和。
头顶吊灯金碧辉煌,洒在这些衣冠楚楚的上等人身上,就好像流淌的黄金。
有人生来闪耀,有人泥潭苟活。
“我刚刚从我们华夏电影协会的谢秘书长那里收来一封求助的电报,当我们在泸市享乐时,他刚从陕西回来……”周冯和红着眼睛,声音粗哑似沙石擦过枯树皮,他哆哆嗦嗦的向这些少爷小姐们转述谢听澜的信,转述陕西目前的情景。
电报是按字收费的,所以这封电报信上自然不会有任何华丽优美辞藻进行修饰——它也不需要再进行任何额外的修饰和润色了,谢听澜只需要把眼睛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就足以让人窒息和绝望了。
字字泣血,句句如刀。
周冯和念完信后,喧嚣热闹的客厅已经陷入了一片冰冷的静默,低低泣音自四面八方响起,如潮水连绵不绝。
不管是真心还是做秀,此时妆容精致的小姐们哭花了妆容,绅士们脸上也浮现沉痛的哀思。
周冯和深吸一口气,对所有人说道:“我宣布,本次电影沙龙临时改成赈灾沙龙,还请诸位伸出援手,拉八省父老乡亲一把!”
“我身为沙龙发起人,带头捐给灾区十万大洋,待月底我会亲自押粮赶往灾区。”
“周老高义!”一名交际花首先站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个人捐两万元。”
绅士们不甘人后,不肯在女神面前丢了面子,自然也争先恐后的喊道:
“我也捐两万元!”“我捐五万元!”“我捐六万!”
周冯和老泪众横。
与此同时,类似的场景还在华夏大江南北出现。乐景的电报,终将在全国引发一场持久的震荡。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无数大洋和粮食正整装待发,准备开往北方八省。
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乐景又来到了电报局。
这一次,他打算全国通电,向全国所有知名报社发送求救信。眼下只有举国支援,才能让八省灾民活下去!
与此同时,他拍摄的,真实记录陕省灾情的旱灾纪录片也乘上了无数列火车,在华夏大地驰骋,将黄土高坡上哀嚎传给四万万中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存于陕西博物馆的碑刻《荒岁歌》,对1877年的旱灾进行了生动详尽的描述(1928年的旱灾比1877年的旱灾还更严重)
1877年的荒岁歌,同样也是1928年的灾情的真实写照。
“天色大变,人心不安,处处祷雨,人人呼天。
诸物甚是贱,粮食大值钱,壮者饥饿逃外边
男女逃避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
榆树皮拌蔺根面,一斤还卖数十钱。
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
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
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
老幼相见无所谈,彼此只说饥饿言。
饥饿甚,实在难,头重足轻跌倒便为人所餐。
别人餐还犹可,父子相餐甚不堪。
路旁没走,街头有女言,半夜三更哭连天。
大路旁,或死后,或死前,可怜身体不周全。
六亲都不念,伤生就在眼目前。
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锅煮煎。
家有亡人不敢哭,恐怕别人解机关。
尸未入殓人抢去,即埋五尺有人剜。
各村皆有抢汉,即有粮食也不安。
四乡争夺胜算,大街抢物人难看。
路有女流辈,洛东西南,随人奔走往外县,那时节何论女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136章 民国之大导演(49)
李棋一天滴水未进,因为多日顶着太阳东奔西跑,他现在肤色黝黑,嘴唇上一层毛糙的白色死皮支楞着,以往合身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足可以再装得下一个人。不过半年,他就瘦成了这幅样子。
现在他要是站在谢听澜面前,他一定认不出他了。
李棋注视着街对面富丽堂皇的大宅,目光冰冷中是隐藏不住的仇恨,甚至生出了想要狂笑的冲动。
大宅门口是全副武装的保镖和打手,他们的举着枪,警惕的打量着路人。
……如今还有多少路人?
李棋知道,大宅里现在正在举行一场宴会。主人邀请了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绅士小姐,来庆祝自己的六十六岁生日,还邀请了一些窑姐儿头牌来助兴。此时市长大概正搂着哪个美人耳鬓厮磨。
在宴会上,有法国的葡萄酒,有日本的牛肉,有西班牙的火腿,有小姐们腻到不行的烧鸡卤肉红烧肉。宴会过后,吃不完的那山珍海味会被倒进泔水桶里。
真是多亏了现在粮食值钱,主人才能天降横财,所以才更要大肆庆祝今年的生日。
而就在城外,无数饥寒交迫流民被铁面无私的城门官驱赶,禁止他们靠近这个歌舞升平的城市。
哪怕在灾情最严重的陕陇二省,在饿殍遍野的农村包围之下,不夜城照样夜夜笙歌,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们在武警和军队的簇拥下,欣喜的看着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这些现在都是软黄金!
一股气在李棋肚子里横冲直撞,却一直找不到出口。他闭着嘴,咬着牙,多想冲出城,质问那些倒在路边等死的农民。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还不造反呢?
你们为什么不团结起来组建成军队攻打这里?
他们抢走了你们的妻女、积蓄、粮食和土地,他们抢走了你们的一切还不满足,现在要把你们的命也夺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只要杀了那些人,你们就能活下去了!
去他妈的资本家!去他妈的封建大地主!去他妈的贪官污吏!去他妈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们都该死!
……
李棋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进了报社,他的脚步是那样虚软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记者部里现在喧闹嘈杂,同事们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见到疲惫而归的李棋,立刻有人惊喜道:“李棋,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李棋有点迟钝的抬头,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事?”
同事迫不及待说道:“谢听澜向我们报社发布了求救信,请我们一同为旱灾筹粮。”
李棋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另一个同事迫不及待叫道:“是全国通电,谢听澜花了大价钱向全国的各大报社发布了求助信,请求我们协同呼吁富户捐赠善款!”
李棋眨了眨眼睛,两道热泪蜿蜒而下。
谢听澜虽然也是权贵子弟,但是他和他们不一样。
真好,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捂着脸,慢慢蹲了下来,“哞哞”的哭了起来,哭声喑哑苍凉,铁骨铮铮的八尺男儿此时蜷缩成小小一团,衣服下骨头凸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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