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要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合理世界,所以我必须要走,必须要去西北。”
王林结结实实怔住了。他突然想起了《共产党宣言》上的那句自白:“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
他现在的心情很奇妙,很难用语言形容。
硬要形容的话,就类似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绚烂极光时的心情。
蓝绿色的极光在天幕上层层叠叠摊开摇曳生姿,美不胜收,被当地人称为“曙光女神的裙摆”,据说是很难出现的美景。当时他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和震撼,不是感动和震撼极光的绚烂,而是感动和震撼于这个世界的磅礴和壮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还存在着那么多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而他现在的心情就是如那时候一般感动和震撼。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谢听澜那样的人啊。
原来真的会有人的信仰是那样坚定,坚定到他甚至想起自己之前的腹诽就会自忏形秽的程度。
原来真的会有人在阴沟里仰望星空。
财、权、色,这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用一生来寻求却不得的东西,现在谢知涯把这些东西捧到了心爱儿子的眼前,谢听澜甚至不需要伸手讨要,因为这是他生来就有的东西。可是他却偏偏毫不犹豫推开了父亲的手,因为他心中藏着更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对父亲给予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弃如敝履
只是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只要想到正是由这样的人改变了世界,王林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也是借由这件事,王林终于认清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本质。
承认吧,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拥有一切人性的弱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么崇高的理想,做事三分钟热度,好逸恶劳,根本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理想放弃舒坦日子。
东坡居士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谢听澜先生就是东坡居士口中的那种立大事的典型人物吧。
王林和这世界上其他几十亿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从中二期毕业了。
他这辈子都成为不了谢听澜。但是这不妨碍他向往谢听澜。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狂热的每天都要追直播。
谢听澜先生的人生不是正在连载电视剧,他的人生没有任何悬念,他根本不需要为此牵肠挂肚,一切早已经被记入了史书,历史资料上已经就他所有的疑问给出了回答。那些意难平,不会因为王林的不甘心消失,他抓心挠肺的好奇心,也根本无法让事情的结局发生任何偏移。
所以他为什么一直情不自禁对这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故事深深着迷,百读不厌,并长久保持旺盛的好奇心?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
有些人所站的地方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抵达的世界,他只须远远看着,就能从他的身上汲取到前行的勇气。
这大概就是就是伟人英雄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魅力吧。
……
面对乐景发自内心的自白,谢知涯却怒极反笑,轻蔑的驳斥了乐景的想法道:“你以为只有中国穷人在饿着肚子吗?只要人类社会存在,那么贫富差距就永远不会消除!你以为把土地分给百姓就能拯救华夏了?天真!愚蠢!愚不可及!我谢家能有如此家业,那是祖祖辈辈辛苦奋斗积攒下来的,穷人为什么那么穷?还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这些人就算给了他们金山银山也很快就会败光。而且人都有私心,你同情的穷苦百姓只是因为没有机会没有权力进行你口中的剥削行为罢了,如果他们能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第一个会对昔日同伴举起屠刀你信不信?”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毫不退缩的对撞,其中是同样的寸土不让的坚定信念。
乐景早就知道谢知涯不会被他轻易说服——人类就是这么一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理想和信念前仆后继慷慨赴死的奇怪生物,如果谢知涯能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轻易改弦易辙,乐景说不定还会失望——这不过证明了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不过如此的男人。
理想和信念是纯粹的,绝对的,容不下任何妥协和调和。
身为唯物主义者,乐景深知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任由他嘴上吹的天花乱坠,如果看不到实效,要如何取信他人?
现在的党太过弱小,他被国党的军队封锁在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他们没有武器,没有装备,声名狼藉,日后他们发出的抗日呼号,更是被胡适轻蔑归结于争取公众同情的诡计和绝望的挣扎。胡博士不竭余力想要说服自己的学生共产党的口号是汉奸和土匪的最后呼号,就像他旗帜鲜明的支持二十一条,认为反对条约的学生不过是发了爱国癫,直到1929年他还把袁世凯称为伟大的爱国英雄。②而这样的人,凭借自己的见风转舵,逃去台湾避开了清算,并成功成为后世无数人憧憬崇拜的民国大师。
所以当初伟人才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只可惜最后他想做的事被太多人借题发挥,事态不断扩大,很快脱离了中央的控制,酿成了太多惨事。
此时有关共产党最喧嚣尘上的谣言是——共产党共妻。这也是西方社会抹黑共产党的经典洗脑包。
所谓的共妻一事,不过是一个俄国布厂老板为了敛财,假借党的名义,在大街张贴的假布告令罢了。这个俄国人很快接受了审判,并在第二天就被无政府主义者暗杀。
可是他炮制的这条谣言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却是深远持久的,在以后的几十年成为资本主义政党攻击红色政党的经典洗脑包。
所以也不怪谢知涯对党会有这么多偏见和误会。
乐景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叹息道:“现在看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谢知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大儿子,整张脸仿佛被浆糊刷上去似的,冰冷没有一点人气,他绷着嘴角,硬邦邦回答:“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去西北,给我安安分分呆在家里,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领着全家人坠入深渊。”
和僵硬的父亲不同,乐景此时的表情却很冷静,他用置身事外的理智语气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家里人没关系。我走后,您就登报和我脱离父子关系吧,您还可以悬赏我的头颅,用来证明和我划清界限,家里定不会收到影响。”
乐景的冷静谋划好似一巴掌把谢知涯扇的头晕目眩,他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再也没有一点血色,脸色青白像见了鬼,嘴唇扭曲,“谢长风!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卖子求荣的卑鄙小人吗?!好好好,我养了你二十几年,就养出来这样不通人情的畜生来!”
乐景呼吸一滞,脸上出现一丝慌乱,他急急辩解道:“爹,你不是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一直以来我们家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此时去西北九死一生,但是未必不能为家里搏出一条后路……”
“那也不该是你去!”谢知涯赤红着眼,低吼道:“我送谢孝聪去莫斯科已经够了……是,我是偏心,我只想让我心爱的儿子平安的活着,前途有我这个当父亲的来挣,你只需要当个富贵闲人就好!”
乐景大脑一片空白,他嘴唇张张合合,几度想要发声,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此时他还能说些什么?
谢孝聪有理由怨恨谢知涯。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有理由怨恨谢知涯。
唯独乐景没理由,没资格。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偏心我?”乐景捂着眼睛,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哽咽着问道:“您应该对我坏一点,您应该打我,骂我,应该冷眼看着我这个不孝子自找苦吃,您别管我了行不行?”
“不行,你是我儿子,我不管你管谁?”谢知涯下意识抬手想要把儿子搂进怀里,手伸到一半就醒过神,他疲惫的放下手,带着一丝茫然回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从小就聪明孝顺,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三岁就会给我捶肩按摩,遇到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留给我……”说起往事,他嘴角扬起一抹浅笑,黯淡的眼神里重新像有春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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