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元的大义携裹下,他们似乎真的成为了忘恩负义,弃国家兴亡和民族存续而不顾的罪人,是要被唾骂万年的汉奸走狗。
乐景的心中骤然升起了巨大的愤怒。他咬紧了牙关,脸上染上盛怒的红晕,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大声反驳戴元的话,想要告诉顾图南他没错。
何必如此上纲上线?!
何必要用如此绝望的方式来打击一个少年朦胧青涩的初恋?
难道为了强国,就要把人变成不通情感的傀儡吗?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是身后传来的强势力量却阻碍他的所有行动,让他只能保持眼下卑微可笑的姿态,仿佛罪人聆听审判。
戴元敏锐发现了乐景眼中的愤怒,也看懂了乐景眼神的愤怒,于是他看向乐景和台下学生的目光因为携带了四万万人的份量而越发沉重锐利,冷酷无情道:“你们不需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因为你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习,你们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人,不需要社交生活,不需要留恋怀念这里,不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兴趣爱好,更不需要享受,反正你们终究是要回国的。”
乐景一瞬间甚至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清政府这是在培养知识分子,还是在培养只知道服从的傀儡奴隶?
无论他们在哪里,哪怕他们已经逃离了华夏,也不过清政府的提线木偶罢了。
只要清政府在一日,他们就要被辫子束缚一辈子。
乐景三个人一直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直到课程的结束。
全程顾图南都低着头,脸颊深深埋在地上,身体神经性的发着抖,模样狼狈不堪。
他那样羞耻,那样无助,那样自责,那样绝望。
乐景想起他和顾图南的初遇,少年曾多么嚣张肆意。
坐船去美利坚的时候,少年曾多么意气风发,对未来怀有无穷无尽的憧憬。
他至今还记得他的梦想,“我想发展工业,实业救国。”
少年的梦曾经多么清澈明亮,现在却被人扔进了泥水里,浸透了成年人肮脏的欲望,再也不能轻飘飘飞在天上。
顾图南今年也才不到17岁,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课程结束后,戴元冷眼看了跪在前方乐景和季鹤卿,居高临下说道:“你们两个好好反省一下。”
然后他又看向脸着地趴在地上的顾图南,不客气地说道:“顾图南,你知道你们的学费是怎么来的吗?这可是朝廷截了税赋给你们充当学费,这笔钱,足足可以养活成千上万的百姓了。用在你身上真是浪费。你干脆别学习了,反正你心思也没用在学习上,还不如早点回国,为朝廷省点钱,可以把更多钱用来赈灾,用来充当军费。”
顾图南发着抖,全身几乎都要痉挛了,却还是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脸,乐景心头一滞,闭上眼睛不忍看下去。
那是怎么样的表情啊!
他从未在一向骄傲肆意的顾图南脸上看到如此绝望卑微难堪的表情。
少年脸上的是那种仿佛被人扒掉了所有衣服,被赶到大街上游行示众的绝望难堪表情。
对于顾图南来说,也许此时死掉对他来说还轻松点。
十几秒后,一道颤颤巍巍,带着哭腔,带着绝望,带着羞愧不堪的卑微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错了,求求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又重重磕下:
“我一定好好学习,克己守礼,不会再动丝毫不该有的心思,求求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继续重重磕头,磕得头晕目眩,磕得头破血流,声音凄凉无助宛如冬日的火苗,明知会熄灭,却还因为一些执着的期许,藕断丝连继续燃烧下去:
“求求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季鹤卿也跟着磕头起来,“图南已经知道错了,求求先生,绕了他这一次吧,他以后一定不会再做错事了,我也会监管他的,求求先生绕了他这一次吧,他真的知错了……”
乐景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甚至想逃离这里。
他的两个好兄弟,又做错了什么?
为何要如此自责羞愧?
戴元翻了个白眼,“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这件事已经上报给了总理衙门,你们等着吧,等朝廷的章程。”
教员们离开后,教室里的同学们沉默着收拾了东西,沉默着离开了教室,从头到尾没有给顾图南一个眼神。他们沉默着离开,重新变成没有生气的傀儡。
身后束缚乐景他们三个人的士兵已经离开,顾图南却依旧脸着地趴在地上,如此羞愧,如此无地自容。
而季鹤卿也僵着身子跪在地上,额头是青紫的瘀伤,他双目无神的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景终于可以站了起来,步伐坚定,走到顾图南的身边,握上他青肿的手,用力把他往上拉起,顾图南却用另一只手捂着脸,执着的趴在地上,拒绝起身。
“起来。”乐景说。
顾图南沉默着趴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
“起来!”乐景大声说,眸中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顾图南,你给我站起来!”
“爱情本身是没错的!爱情是很简单的,从头到尾只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事,和戴元无关!和留学事务局无关!和这天下兴亡更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和玛丽莲谈恋爱,华夏就会灭亡吗?顾图南,你俩就是两个小人物,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虽然是来学习的,但是你的人生又不是只有学习这件事!我们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会做好事也会做坏事,也会有朋友有爱人,不可能断欲绝性,充当学习的傀儡!”
乐景说了很多很多,把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说了出来。
然而从头到尾,顾图南都沉默的倾听着。
等到乐景口干舌燥的停下来,用希冀的目光看向顾图南,“你明白了吗?这不是你的错。”
回答他的是顾图南细如蚊蝇的小声呢喃声,“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少年捂脸弯腰趴在地上,骄傲的脊梁再也无法挺直。
乐景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少年狼狈趴在地上,轻轻的,卑微的,羞愧的,绝望地说:“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乐景咬紧牙关,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顾图南的辫子,自己的辫子,乃至所有清国人的辫子,都剪下来!
第37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37)
乐景站在书桌前,沉默着望向窗外。
窗外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正处在花一般的年纪,翡翠般的眸子如晨间清露晶莹剔透,足以装点少年的梦。
此时这位漂亮姑娘的眼神里是深深的忧伤,她焦急且专注的站在屋外,目光紧紧锁定一旁的另一个窗户,那个窗户被紧紧拉上了窗帘,让人窥不见丝毫。
姑娘期待的目光深深灼伤了乐景,他知道姑娘注定要失望了。
玛莎太太的声音从乐景隔壁传来,“顾,玛莲娜已经等你很久了,你真的不出来见见她吗?”
十几秒后,一道低沉沙哑冷硬的声音响起,“……让她别等了,就说我不在。”
玛莎太太终于忍不住生气了,她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和玛莲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为一个男人,有什么话就和玛莲娜说清楚,不要让我来充当你们之间的传话筒!”
“玛莲娜一个姑娘家都豁出脸面不要来等你,你难道还没有一个姑娘有勇气?!”
尽管看不到图南的表情,乐景也可以猜到玛莎太太的这番话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宛如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顾图南刚被戴元打碎了傲骨,精神几乎崩溃,回来后就躲在房间里逃避现实,已经三天没有出房门一步了,玛莲娜来找他也避而不见,玛莎太太的这番狠话却宛如利刃,剥开他最后的遮羞布,让他无地自容。
乐景咬住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想要替顾图南打圆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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