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戴元再次抽顾图南背课文,顾图南沉默着一言不发,脊背倔强的挺的笔直,无声的发表着自己的抗议。
季鹤卿直接站了起来,抢声道:“我替顾图南背好了。”
戴元脸色铁青,狭长的眼睛是燃烧着怒火:“你替他背?顾图南是没嘴吗?干脆以后你吃饭也替他吃好了!朝廷花了这么多钱送他来读书,结果却教出来一个不务正业混吃等死的混世魔王!他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可见平时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学习上!”
季鹤卿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出声呛道:“顾图南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先生?先生今日为何格外针对他!公报私仇,可不是君子所为!”
季鹤卿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彻底把戴元给惹炸了,他看着季鹤卿的目光恨不能把他吃下去,“君子?你可知道你的好同学顾图南都做了什么让君子这两个字蒙羞的勾当!”
乐景站了起来,冷静的看着戴元,沉声问道:“先生这话太过严重了,不知有什么根据?”
戴元冷哼一声,石破天惊道:“根据就是他不用功学习,到处沾花惹草,和蛮夷女人勾勾搭搭,传到人尽皆知!朝廷花了大价钱送你来读书,就是让你和蛮夷女人勾勾搭搭的吗?就是让你沾花惹草寻花问柳的吗?如此数典忘祖,真是让人心寒!”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落雷咆哮在教室里穿行。
顾图南身体一僵,抬眼不可置信的望着戴元,惨白着脸脱口而出:“我没有!”
乐景也心头一紧,没想到顾图南和玛莲娜的绯闻竟然连留学事务局都听说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留学事务局如何处置,从戴元今日的行为来看,这下这件事很难收场了。
戴元怒不可遏,用竹板用力敲了一下桌面,“怎么?以为我冤枉了你?事到临头了你还狡辩,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乐景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大了,他强作镇定,露出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笑容,轻松说道:“只是些许闲言碎语罢了,如此谣言太过荒诞不经了,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当然,顾图南也有错,肯定是他平时行事不端,才会惹来别人的误会,他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和女同学保持距离,肯定不会再让这种谣言出现。”
他给顾图南使了个颜色,催促道:“快给先生解释清楚,只是一些误会罢了,谣言止于智者,先生一定能看破谣言,还你清白。”
顾图南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目光悲愤执拗,乐景怕他钻了牛角尖,连忙低喝一声,催促道:“顾图南,你愣着干什么!快跟先生解释!告诉先生真相!我知道你并没有任何越礼之行!”
戴元嗤笑一声,冷嘲热讽道:“谣言?我看也不尽然吧。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一个巴掌拍不响,顾图南如果克己守礼,清心寡欲,怎么会有如此谣言出现?”
“顾图南你留学不过一年,就被蛮夷女人勾引,学会了洋人好色轻浮,无耻放荡的习性,蛮夷女人真是可怕!”他抬眼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环视一圈,训斥道:“蛮夷女人不知检点,淫秽放荡,惯会诱惑勾引男人,你们平时一定要擦亮眼睛,坚定信念,不要学顾图南……”
“不许这么说玛莲娜!”顾图南咬着牙,抬起头,目光赤红,嘴唇哆嗦,破音吼道:“我和玛莲娜只是普通同学,女子清誉如此重要,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许侮辱玛莲娜!”
戴元刚要大火,却看到了窗外掠过的一个人影,嘴角立刻多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古怪地看着顾图南,“是不是谣言,等下我们一看就知。”
他对门外喊道:“孙大人进来吧,把你从顾图南卧房里找到的东西拿过来。”
乐景目光闪电般向门口看去,就看到教员孙越厚厚一摞信,走进了教室里。
顾图南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血色,他身体一个摇晃,悲愤嘶吼道:“你们偷我的东西?!”
“偷?”戴元轻蔑一笑,看向顾图南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渣滓,“你身上穿的,吃的喝的,给寄宿家庭的寄宿费用,以及在这里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朝廷提供给你的,我们现在只是实行正当权利。”
他对孙越点点头,“念吧。”
孙越拆开了一封信,在顾图南悲愤绝望的眼神里,男人平稳的声音在整间教室响起,将顾图南小心珍藏的玛莲娜少女心事念给了教室里所有人听:
“你既然已经来了美国?为什么不试试我们的衣服呢?我并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民族服装的意思,只是平时穿起来太过累赘啦……”
“不要念了!”顾图南含泪冲上讲台,想要从孙越手中夺走信,“我让你不要念了!”
孙越一时不防,真的被他夺走了信。
“大庭广众下竟敢袭击师长!”戴元怒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乐景和季鹤卿都冲了上来,护在了顾图南的身前,想要守住他们的兄弟。
可惜,他们还是太弱小了。
乐景被人束住双臂,被强摁着跪在地上,亲眼看到顾图南被人踩在地上,一个人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从他的手里夺走已经发皱的信封,男孩仰着脖子,喉咙里发出仿佛天鹅垂死的绝望哀鸣。
二十几名留学生们睁着惊恐的眼睛,完完整整观看了这场可怖的“刑罚”,很多人脸色煞白,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心中不该有的绮思还没形成便已夭折。
于是强势嘹亮的声音再次在安静的宛如墓地里的教室里响起:
“图南,你好,你上次说你也很讨厌你的辫子,那你为什么不剪掉它呢?你留短发一定很帅气……”
“……天啊,你们的留学事务局真是太讨厌了!他们怎么天天管这么多事呀……”
“……一想到你要有一天回到清国,我就很伤心难过,图南,你可以留在美国吗……”
等到念完了最后一封信,顾图南已经深深低下了头,把头埋在地上,形象全无,嚎啕大哭。
戴元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冷笑,目光在教室里一张张心惊胆战的年轻面孔上划去,意味深长道:“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顾图南竟然在私下里有了这么多小心思,朝廷花了大价钱送他来读书,他不想着好好学习报效圣上和朝廷,为了一个蛮夷女人,竟然数典忘祖,忘记祖宗家法,忘记圣贤学问,变而从夷,把宏图大志都忘在了脑后!”
“朝廷选派留学生的时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牵于家累,不役于纷华者,你们此行,寻求的自强之道,唯一的目的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以西学强中国,以坚船利炮武装中华。”
戴元的声音越发慷慨激昂,越发愤怒:“可是现在不过短短一年,你们中的有些人就心思浮动,忘记祖宗基业,忘记身负皇恩,开始耽于儿女情长起来,甚至开始质疑祖宗家法,成为洋人的走狗,你们可对得起在家乡的父母亲人?可对得起全华夏的四万万百姓?可对得起圣上对你们的殷殷期待?”
“百年以后,你们可知道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你们?他们会说你们不学无术,贪慕虚荣,好色轻浮,没有一点大局观,也没有一点气节,所以才在国难之际当了叛徒,还争先恐后当洋人的走狗,是华夏的罪人!”
顾图南即便被压在地上,即便浑身尘埃,即便双手血肉模糊也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被这番话生生敲断,他弯下腰,身体恨不能蜷缩成一团。
少年倔强的脊梁被四万万人的份量给生生打断,他年少的爱恋被人用最不堪的方式解读,他孱弱的肩头骤然扛起来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重量,是足以把他压垮的沉重期望。
他低着头,宛如丧家之犬,羞愧无助,瑟瑟发抖,无地自容。
季鹤卿也睁大眼睛,宛如仰头被人打了一闷棍,头晕目眩,惊慌失措,又羞又愧。
他低下头,可是那个羞愧的眼神却烙印在了乐景的心里。
个人的情感,又如何抵得过四万万人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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