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作为共产国际的特派员,前往井冈山去考察当地苏区发展概况,他就是在那里见到谢听澜的。
他那时候刚从党支部出来,清凉的晚风吹走了心中的疲惫,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就远远看到村子前的晒麦场上人山人海,大姑娘小媳妇老爷子大兄弟齐聚一堂,就连人嫌狗厌的流鼻涕小孩儿此时也安静坐在爹爹肩膀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白幕。
一个农民急匆匆小跑着和他们擦肩而过,被陪着傅瀚晟的警卫员好奇的喊住了,“老乡,今天放的啥电影?”
“是东北抗日奇侠传!”老乡头也不回道,狗撵似的撒丫子跑。
发现傅瀚晟的好奇,不等他问,警卫员就主动解释道:“谢先生他们每天都会在各村放电影,现在放的是谢先生的新作,电影讲的是东北抗联展开敌后游击不屈不挠抗击日寇的事迹,很受老乡们欢迎,这个电影都放了大半个月了还没看够。”他羞涩的笑了笑,“不瞒你说,我这个电影都看了十几遍了,还没看够,谢先生拍的电影真是太让人热血沸腾了。”
傅瀚晟立刻追问道:“谢先生?莫非是谢听澜?”
“您认识他?”
傅瀚晟脚步加快些许,脸上的笑容也有了几丝真切,“有过几面之缘,怎么,他现在在这里工作?”
“是啊,谢先生来了得有半年了,他带来了不少文艺工作者,他们一起在这里组建了一个电影协会,培养了许多农民放映员,每天都要下乡去给老乡们放电影呢。”
傅瀚晟越走越快,他几乎有些急切的绕开了人山人海的观众,走到了观影白布的后面,和热闹喧嚣的前台相比,幕后只有寥寥几人。
一位穿着补丁落补丁的灰色棉服的年轻人,正随性盘腿坐在地上,低头专注的摆弄着老旧的投影仪。
他抖着嗓子喊出了年轻人的名字,“谢听澜?”
天空群星闪耀,在猎猎作响的晚风中,年轻人衣服破洞里透出来的棉絮在风中微微颤抖。盘腿坐在黄土地上的谢听澜应声抬起头,看向傅瀚晟的一双星眸熠熠生辉,是黑夜里永不熄的火种。
“是你?”在短暂的怔愣后,谢听澜惊喜的站了起来,脸上扬起温雅从容的笑容,“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原来你就是这次的特派员。”
“晚上好,同志。”
他的神态落落大方,丝毫不为自己身穿陋服而对方穿着上好的羊毛大衣而羞愧,因为他们只是在阳光普照的乐园里重逢的两个同志。
这也是一名共产党人应有的风骨。
傅瀚晟也笑着摘下帽子,学着他席地而坐,“好久不见,同志。”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电影院里没有谢听澜的作品。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也不会看到他的电影。果党控制的报刊上也不会出现谢听澜的电影。在繁华的资本主义世界里,他的电影不值一文。
可是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在不为人知的文化荒漠中,他的电影被大字不识的农民口耳相传,在肉食者鄙夷的泥腿子们心中重若万金。
他的电影跳下高高在上的庙堂,走进了江湖,也从此走进了四万万中国人的心中。
傅瀚晟好奇问身侧沉稳的年轻人:“谢听澜,你接下来想怎么做?继续用电影启迪民智,振奋人心,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吗?”
“是,也不是,你说的不够全面。”谢听澜按下了放映按钮,嘴角多了一丝神秘的笑纹,“电影能做到的比你想象中多。”
傅瀚晟一怔,“你还要做什么?”
“算算时间,我的新电影拷贝带应该已经到了日本。”在骤然响起的电影激昂奏乐里,谢听澜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可是我专门为日共量身定做的电影。”
第151章 民国之大导演(64)
1932年的夏天,中村大川终于再次踏进了阔别数年的故土。
他顺着汹涌的人潮下了船,一路伸长了脖子寻找来接他的人。
很快,一块印有他名字的牌子映入了他眼帘。举着牌子的男人剃着平头,小胡子,带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儒雅斯文,好像刚下课的先生。
中村大川热情的迎了上去,“您好,我就是中村大川,您是石原太郎先生吗?”
男人眼睛一亮,冲他伸出了手,“对我是,中村先生好,我来接你了,车就在一旁,我们上车说。”
石原太郎开来的车是一辆红色的三菱牌汽车,汽车已经很旧了,但是依旧很干净,看得出主人很爱惜。
中村大川立刻对石原太郎多了一些好感。毕竟现在很多人都爱用外国货。
石原太郎坐在驾驶座,主动找了个话题笑道:“这辆车是ModalA系列,是日本第一款量产车型,之前是我父亲在开,我成年后,他送给了我。”
“伯父身体可好?”
“很好,就是人有点糊涂了,前段时间还问起了贵雅君。”
中村大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贵雅君是他的哥哥。当年米骚动时,父亲死后,他就被警察抓了起来,判了死刑,他们家也从此败落下去,他小小年纪就要进厂做工。
“贵雅君虽然去世了,但是我们会继承他的意志继续走下去!”石原太郎看向中村大川的眼中是由衷的欢喜,“如果知道自己的弟弟也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雅君在天之灵该有多高兴啊!”
中村大川坚毅的点点头,“我不会让大哥白死的。”
时至今日,他格外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给谢先生寄去了一封信,不夸张的说,谢先生的回信改变了他的人生。
谢先生信里邀请他去延安,他也确实在延安,在井冈山的苏区都呆过一段时间,正是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毕生的事业。
和石原太郎联系上也是偶然。
在中村大川和一些日本留学生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后,通过中共方面的牵桥搭线,他和日本国内的党组织建立了联系,而石原太郎正是日共那边的联络人,更巧的是,他还是他哥哥的同学,当初他们一同去参与了米骚动,只是石原太郎足够幸运,逃脱了警察的逮捕。
思及中共与日共目前的不同处境,中村大川想起一句中国古语:“风水轮流转”。
现在的中共的很多领导,正是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留学的期间接触到的马克思主义,完成了最初的社会主义启蒙,两国的党组织发展过程中也同样经受了政府的残酷血腥镇压。
三十年过去了,比他们晚起步二十年的中共已经获取了属于自己的革命根据地和革命武装,而日共却在政府的几次清洗运动中支零破碎,核心成员死伤大半,领导人更是流亡海外,至今不敢踏上日本的土地。
现在,反而是日共要来中国学习经验了,也有一些军方派来的日本留学生反向被中国党组织发展,所以才出现了包括他在内的一些日本人在中国入党的奇观。
“嘀嘀嘀——”
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了中村大川的思绪,他回过神,才发现车周围人潮簇拥,汹涌的人群直接堵住了窄小的车道,在喧嚣的声浪中,一道声音格外清晰明亮,具有很强的煽动力:
“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上战场!”
“一切为了天皇陛下!”
中村大川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在征兵。
而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口号都抵不过接下来的这句话对百姓造成的冲击力:
“只要进了军队,每天都可以吃白米!”
于是原本还有些犹豫的群众骤然沸腾了,稠密的人潮变得更加狂暴,争先恐后要报名参军。
他们的车,短时间内是走不动了。
中村大川身为农民的儿子,太清楚“吃白米”对普通百姓的吸引力了。
他们家还没败落时,种的地每年丰收,收获的白米堆满了地主家的谷仓,可是他们一家都没吃过白米。中村大川直到去中国东北开荒,才第一次吃到了白米。
自古以来,白米都是只有武士大人和贵族们才能享受的奢侈品,许多农民一辈子都没有尝过白米的滋味。在很多日本人心中,白米已经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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