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南强忍不安,分辨道:“是那些洋人有错在先!是他们先杀了我们的孩子的!而且还是那个法国领事先开枪的!”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两天后,新一期的时局新闻刷新出来了。
乐景的目光在“谣言”两个字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钟,闭上眼睛,胸口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他知道,之前法国传教士在当地强征民宅商铺作为教堂,导致无数平民流离失所,法国更是抢占了皇帝离宫作为领事馆,玷污亵渎了无数华夏百姓中对皇帝最质朴纯洁的信仰。
他也知道,当地传教士吸纳了很多地痞无赖作为教民,这些恶棍仗着有传教士撑腰,在当地胡作非为,惹来民怨沸腾。
他同样也知道,洋人在华夏犯下种种血债,天下苦洋久矣。
但是,在这件事中,误信谣言的百姓却是加害方,而修女们是出于善意抚养孤儿,却不得善终。唯一称得上有过错的,就是开枪袭击官员的法国领事,然而这个领事也已经被杀死了。
乐景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即将上演了。
这个案件,在乐景的世界从未出现过,所以乐景也无从得知事情最后会如何收尾。他就此做出了无数推测,就连最乐观的推测结果都……很不乐观。
和乐景忧心忡忡相反,津市百姓兴高采烈得宛如过年,他们热烈庆祝着来自不易的胜利,他们捍卫了公理,替惨死孩子伸张了正义,把洋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让洋人明白华夏人不是好欺负的。
每一个人都那么兴奋,衬得乐景的忧心忡忡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顾图南和季鹤卿都放下了心,都认为这件事扬了华夏国威,若洋人要战,那就战,他们华夏也不是好欺负的!
然后,6月24日,以法国为首的七国调集军舰至华夏津市内海进行威胁,七国公使联合向总理衙门抗议。
朝野之间,一片哗然,请战之声不绝于耳。不少大臣上书圣上,认为可以适当赔偿洋人损失,但是绝不可以以命抵命,恐伤天下民心。
还有很多强硬派人士认为“正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隐示以凛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②
在举国的反洋请战声中,清政府商议决定处死为首杀人的16人,缓刑4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知府、知县革职充军发配边疆,赔偿洋人损失49万两白银,并由清国派遣使者出使法国亲自道歉。
消息传出后,举国“国贼”之声不绝于耳,时人或痛哭,或怒骂,或鄙夷,或心灰意冷。
季鹤卿知道这件事后先是大哭,复又大笑,哭声嘲弄,笑声凄凉。而顾图南抬头呆呆的仰望天空,神情茫然失措。
乐景也是一派默然,胸中徘徊着山呼海啸的愤懑却无人可说。
他该责怪老百姓愚昧听信谣言吗?可是老百姓的愚昧又是谁造成的呢?是谁一直在开展愚民教育呢?
他该责怪清政府软弱无能吗?可是清政府委曲求全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呢?他们不过是爱新觉罗们的代言人,维护的是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
他该责怪洋人蛮横无理吗?可是在这个事件中,又全是洋人的错吗?而且高中政治告诉我们,国家利益是一个国家制定和确立对外目标的基本依据,是国家对外活动的出发点的归宿,是决定国际关系的主要因素。从比自己弱的国家那里剥削更多的生存资源,不仅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也符合国家利益。
牵扯到这件事的每个人都没错,每个人都有错。
乐景凝望着两个痛苦迷茫的少年,轻轻说道:“百姓愚昧,就由我们来教化百姓。政府软弱,就由我们来组建新政府,洋人蛮横,就由我们把他们打趴下。”
少年的眼中是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蓬勃欲出的朝阳,是永远明亮着指引方向的星星,“就让这份痛苦和屈辱在我们这一代终结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这代人的责任就是让子孙后代可以站着活下去。”
季鹤卿收住沙哑的笑声,怔怔地望着乐景的眼睛半响,迷茫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他扬起嘴角,化臂为剑,抖着嗓子带着哭腔,道:“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顾图南眼中的仓皇消失了,这个就算告别父母时都吊儿郎当的少年一脸肃穆,学着季鹤卿那样化臂为剑,哭泣着,坚定的说:“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乐景这次也不嘲笑他们中二病了,他扬起嘴角,语气郑重仿佛在说着必定会实现的谶言:“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
1870年7月14日,在法国军舰开往华夏内海进行威胁后的20天,普法战争爆发。
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皇帝,成立了德意志帝国。
1871年3月28日,巴黎~公~社成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诞生。
1871年8月,上海成立幼童出洋肄业局,开始正式向国内招生。同年8月,乐景、顾图南和季鹤卿三人入学留美预备班。同班同学30人,皆为汉人。
1871年9月13日,《中日通商章程》在津市签订。
1872年4月30日,《申报》在上海创办。
1872年8月11日,黄婉娥抖着手,在一份政府的15年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下了手印,合同上写着:“颜泽苍业成后回华差遣,不得私在华洋各处另谋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灾疾病不测等事,各安天命。”③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却在看到儿子青涩稚嫩的脸庞时再次刺痛不已,胸口大恸。
“你要回来。”她干着眼睛,又快又急强调道:“你一定要回来……活着回来。”
颜静姝紧紧咬着嘴唇,不敢松开,她怕自己一松开,会喊出“不要走”三个字。
乐景轻笑着点点头,却不小心跌下来几滴泪珠。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在他的身后,有29个家庭在进行同样的离别:
“照顾好自己,不可废寝忘食……”
“国家贫弱,我辈唯有奋发图强……”
“一定要平安归来,娘在家里等你……”
“好男儿志在四方,马革裹尸又何妨……”
“按时吃饭,早点回来……”
“国难当头,我辈当奋勇争先,一往无前……”
季淮璋望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颊,他们最大的才15岁,最小才9岁。
他们此行却是中华创始之举,古今未有之事。
大唐年间,万邦遣唐使来华,感沐天威,学习先进政治制度和文化技术,学成后归国建设国家。
大梦初醒,尘世已过千年,这次,轮到古老华夏派学生去一个建国不足百年的国家学习科学技术。
前人若能看后人,定会觉得可悲可笑,后人看前人,更觉时光荒凉,沧海桑田不过如是。
曾经那么骄傲的华夏人,也要弯下脊梁,低到尘埃里,于卑微中小心护住胸口的火苗。
只能叹上一句时也,命也,运也。
“我已老迈,心有余而力不足,所幸还有尔等少年,风华正茂,志向高远,远渡重洋,遥祝诸君此去乘风破浪,扶摇直上九万里,学成归国,建设中国。”
季淮璋冲年轻的孩子们深深弯下腰,“届时若我已死,劳烦各位到我墓前,告诉我一声——天光大亮!”
孩子们泪光盈盈同样垂首弯腰,“我等定不负先生所托!”
青空万里,风萧水寒,与命运搏斗的勇敢者们即将启程,前路渺茫,荆棘密布,年轻的热血们相信他们终将能抵达彼岸,找到唯一正确的那个答案。
凄厉汽笛声在港口响起,30个孩子一步三回头,在亲人的泪眼中一步步走上停靠在岸边的轮船。
他们将从上海出发,坐船经过日本横滨,跨过太平洋,抵达美国旧金山,开始为期15年的学习。
船锚升起,轮船轰鸣着顺流而去。
颜静姝突然声嘶力竭的吼道:“哥!你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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