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

　　王耀拿起火机，拇指滑动打火石的转轮。可是手一直在颤抖，怎么都点不着，火星子噼里啪啦亮了几下，又黯淡下去。

　　“真是的，天冷，手僵了。”他这么说服自己。

　　怎么能呢？

　　太可笑了，难道他连一根烟都点不着吗？以前他那么骄傲，虽然表面上并不显露，但内心里从不觉得世界上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弟妹们依靠他，同伴们仰赖他……在警校的辉煌，在工作上的成绩……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可笑，他曾经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狼狈。

　　他所坚信的，全部崩塌。

　　十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如今已经不会有第二个人在黄昏时开灯。多余的碗筷都收起来放在柜子深处，他只用准备一个人的饭……再后来他就懒得做饭了，总是草草果腹。

　　到现在呢？

　　“呵……连烟都点不着，哈哈哈。”

　　王耀笑起来，继而，深呼吸了几次，又转为哼哼的苦笑，结果竟引发了一连串的剧烈咳嗽！

　　（好难受……）

　　痛苦让他支撑不住身体，背倚靠这商店的卷帘门，慢慢地坐到了满是积水的地面上。铁帘哐哐作响，吓跑了躲雨的小黑猫。

　　“呜……”

　　好疼，真的好疼……如果不是他强撑着，早就已经完全倒在地上了。胸口深处刺疼得好像有火炭在灼烧。他简直想把手伸进胸膛，死死抓住把那团火炭！可是那东西在深处，在最深处。

　　不行，不能这么难堪。他不想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被路人同情叫救护车，被再次被送回医院，被泪流满面的警局的同事们前来探望，最后死在病榻上。

　　不，绝对不要！

　　“无聊，我才不要那种无聊的……！”

　　王耀咬着牙，死命支撑起身体，艰难地往前行走。渐渐地，体内的波澜平复下来，那种死死攥住他的巨大痛楚消失了，紧绷的感官又松弛下来……

　　雨声回来了。

　　嘀嗒，嘀嗒。嘀。众多的声音终于被解放出来，一切又变得鲜活，只有他虚弱不已，满头大汗。

　　“哈哈……哈哈哈哈……竟然……哈哈哈……”

　　他笑着，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水坑里，仍然在震动。原来他挣扎了那么久，才走了不到四五步远。

　　这时，雨好像停了。

　　不，雨夜仍然喧嚣，只是他身上的一小片区域不再下雨。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光。

　　雨点沙沙打在伞面上。

　　原来是有人来到他身边，为他撑起了伞。

　　“……”

　　王耀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紫瞳的男人，正温柔地望着他。

　　“……”

　　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露出廉价的、对待流浪猫一般的同情。男人只是这样静静地撑着伞，就好像这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那是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男人，年纪比王耀长一些，或许三十出头，或许还不到。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大衣，剪裁考究，看起来毛料价格不菲，还像审美老派的人那样在大衣的口袋里别了一枚孔雀蓝色的丝手帕。

　　男人的眼睛是紫色的。

　　像西山的晚霞，王耀心想。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俄而，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呵，都是套路。）

　　王耀冷笑，他了解这种人，或者说……他自己何尝不是这种人。猎食者的气息是藏不住的。

　　不过就算他拒绝，独自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继续想着自己的诊断结果，然后像往常那样，在深夜焦虑地醒来，抽完一整包烟？

　　有什么意义呢？他的人生。

　　“没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

　　男人低下头，目光平和地望着他，长长的浅金色睫毛就好像是属于温顺的狮子。“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这样折磨自己。下雨的夜晚太冷了，回家去吧。”

　　王耀忍不住笑了。

　　折磨自己？是这样吗？二十八年，这样狼狈不堪的、毫无意义的人生……到最后的几个月，还是一样烂透了。

　　真是受够了。

　　于是他抬起头，对男人露出轻蔑的笑容:

　　“去你家吧。”

 

 

第2章　直到黎明

　　*Chapter 2. 直到黎明

　　钥匙转动了两圈，咔嚓，黑暗中亮起一条门缝，继而开启了走廊的光亮，两人的影子融入了客厅的昏暗。

　　哒。

　　开关的声音，灯被打开了。

　　王耀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男人看到他的反应，再次按了一下开关，屋内的光线就柔和多了。

　　“抱歉，我没想到你这么敏感。”男人说。

　　“……”

　　王耀没有回答，他没心情也没力气说多余的话。男人体贴地为他脱下外套，把湿漉漉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拿来了叠好的浴袍。

　　“先洗个澡吧，你湿透了，会生病的。”

　　“浴室在哪儿？”

　　“直走第三间，盥洗盆下面的柜子里有给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我比较喜欢冷水澡，所以你需要自己重新调一下水温。”

　　男人一边说，一边为他解下领带，像是耐心地对待一个孩子。

　　王耀不喜欢这样，轻轻地推开了男人的手，意思是他自己来。对方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你先洗吧，我给你做点宵夜。”

　　男人脱下大衣，淡蓝色衬衣和浅金发色十分相称，大致可以看出衣服下面健美结实的身材。王耀叹了口气，虽然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做什么都比一个人回家好。

　　“我不吃东西。”他说。

　　男人转身进了厨房，套上洁白且毫无油渍的围裙，“你看起来饿坏了，做爱需要体力。”

　　呵，真是直白的家伙，王耀冷笑，也好，干干脆脆各取所需。

　　他本来想问问那男人有没有准备避孕套，不过像这种游刃有余的游猎老手，恐怕什么都早就备好了。

　　真是愚蠢又冲动的决定，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确诊癌症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万念俱灰地跟一个陌生男人上床？

　　可笑。

　　王耀笑了笑，脱下衣服，走向浴室。

　　男人的家很大，家具装潢都极为讲究，素雅冷淡的米灰色调，墙上挂着油画，酒柜上置放着一柄古代唐刀，一些七七八八的小雕像，实木小立桌上摆放着一只空的古董花瓶，一幅相框。

　　“……”

　　王耀拿起相框看了看。

　　相片上，身穿正装的男人浅浅地微笑着，搂着一位身穿白天鹅芭蕾裙的少女。少女面无表情，容貌和男人非常相似，都是浅色眼瞳，白金色头发。

　　“那是我妹妹，娜塔莎。”

　　男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应该是从声音判断出了王耀正在看相片。

　　这惊人的听力让他有些吃惊。

　　王耀是刑警，平时动作脚步都像猫一样轻，在追查罪犯时能潜伏在很近的距离都不被对方发现。

　　但是那个男人，竟然听到了如此细微的声音？

　　王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放下相框：“抱歉，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

　　一夜的露水相逢罢了，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必要知道。

　　男人的声音带着和善的笑意：

　　“娜塔莎从小就跳芭蕾，登台演出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现在她在皇家芭蕾学院学习，老师和评论家们都很看好她，认为她很有潜力，会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芭蕾届新星。”

　　“真好。”

　　王耀发自真心地说。听得出来，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好。王耀想看一看手机消息，却想起来手机和衣服一起放在那边了。

　　“好了，快去洗澡吧，再这么站着你要着凉了。”男人笑道。

　　确实，赤裸着上身让王耀有些冷……不由地又咳嗽起来，又努力忍住了。癌症不传染，但他不想让自己像个可怜兮兮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