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301)

　　紫眼睛的怪物拿起一个苹果：

　　“故事就是这样。我再也不能演奏大提琴，母亲也去世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一直到今天。”

　　“万尼亚……”

　　“瞧，小猫又开始替我伤心了，”伊万咬了一口苹果，笑起来，“吃完饭我们直接回家吗？还是你想逛逛校园？”

　　“我们在学校里散步吧，我想去看看你常去的地方。”

　　“噢！那我带你去看看我最喜欢的一棵树！”

　　“好呀，小熊的树。”

　　两人闲聊着在学校食堂吃完了晚饭。伊万买了一些开心果，打算一会儿去喂松鼠和鸽子。

　　天快黑了，天边闪耀着金灿灿的晚霞，草丛上的积雪也闪闪发亮。校园里仍然热闹，球场上在举行足球比赛。耀挽着伊万的胳膊，跟着他一起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走向校园里的较为僻静的林荫小道。他们进入树林，身后的喧嚣和街灯渐渐远去，雪地就足够照亮轻薄的夜。

　　“就在这里。”

　　伊万指着一棵高大又结实的橡树。

　　“确实是很漂亮的橡树，它在夏天一定很茂盛。”耀仰头看着宽大的树冠。

　　“橡树很神奇，它们要长到十岁才会开花结果，能活400年。松鼠们最喜欢秋天时的橡子。俄罗斯人也很喜欢橡树，它是父亲的象征。”

　　伊万把开心果撒在雪地上，等待着毛绒绒的客人来享受他的款待。

　　“我还以为俄罗斯人最喜欢白桦树。”耀回想着小时候看过的电影。

　　“确实喜欢。耀，你就像白桦树一样。”

　　“啊？”

　　耀仰着脑袋思索着白桦树有什么特点。

　　伊万浅浅地笑了一下：

　　“‘И нежна

　　и стройна

　　и всегда величава она

　　весела

　　и светла

　　и земле родной мила'...”

　　(白桦树啊，你温柔、秀美，总是那么高贵。你开朗活泼，你是故乡最最亲爱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像白桦树一样挺拔美丽，白皙又光滑……白桦树喜欢阳光，生命力最为顽强。山火发生后，被焚毁的土地上最先长出的树木往往是白桦，它们会成为新生的森林。漫长的严冬过去，白桦最先发芽。就像你，小漂亮。”

　　伊万笑眯眯地微微弯腰，额头抵住耀的前额，像是小熊在观察一朵蒲公英。

　　耀愣了一下，赶紧若无其事地走到橡树边，换了一个不那么让他脸红的话题：

　　“你平时也经常来看这棵橡树吗？”

　　伊万叹息：

　　“是的，夏天的时候我会坐在这条长椅上午休。这片树林总是让我想起俄罗斯，我很想念那里。”

　　“你想家吗，伊万？”

　　“我不属于别处，可是我也没能回去，因为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人类寻求最美好的前途，到头来也只是原地踏步。我不认为我所做的任何行动能改变我的人生。留在这里也好，回到故乡与森林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无可救药，只有时光流逝”

　　伊万弯腰拾起一枚橡子，他继续问：

　　“那么你呢，耀？你想过回中国吗？”

　　“当然，我也很想回家……”耀低下头，“父母去世后，国内的亲戚本来想把我们三兄妹接回国照顾。可是当时我想：假如我回了国，我可能就再也没法亲手抓住杀害父母的凶手了。”

　　“所以你是为了复仇才留下。耀，你就不相信别的警察会抓到犯人吗？为什么一定要你亲自来做？”

　　“我曾经期待过，可我发现他们做不到。”

　　伊万吻了一下恋人的额头：

　　“确实，人类是有局限的，但是我的警察小猫可以做到任何事。”

　　耀不觉得开心，他从伊万手中拿起一颗开心果扔到扔到大树下喂喜鹊。伊万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追问道：

　　“怎么了宝贝？你看起来有心事，难道亲手抓住仇人不能让你开心吗？”

　　“我不知道，伊万，我不知道……”

　　“你对法院的判决不满意，对么？那个男人应该死，人类的法律却让他在监狱里安度晚年。耀，这不是你能接受的结果。其实你在抓捕时就应该开枪杀了他，这才是适当的制裁，那个人罪有应得，必须血债血偿。你遵循自己的职业道德，把审判的权力交给法庭，然而法律最后还是让你失望了。”

　　伊万的语气很轻，却说得很慢。

　　耀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伊万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不是说好了做大学生吗？这种话题实在是……”

　　伊万轻轻扶住耀的两肩，用一种庄重又严肃的神情看着他，仿佛战场上的告别：

　　“法院的判决伤害了你，他们没有给受害者一个公正的结果。耀，假如人类的法律真的公平公正，为什么杀人犯可以在监狱里安度晚年，而受害人家属却要在伤痛的回忆中饱受折磨？陪审团真的公正吗？他们有权力，可是他们代表了谁在行使权力？他们宽恕一个忏悔的老人，可是他们辜负了三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耀，想想吧，你一直在维护的‘正义’背叛了你，让你失望。你在保护的人民伤害了你，在网络上嘲笑你的不幸。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为了盲目的羔羊，你要把一切都牺牲吗？”

　　“伊万，我没有对判决不满，我只是……”

　　“那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那么伤心？为什么每次提起你亲手逮捕了那个男人，你的眼神中只有破碎的痛苦？看着我，王耀，看着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

　　“不，你在骗你自己。”伊万轻轻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耀，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是破碎的玻璃器皿……你被打碎了，被伤害了，被辜负了。你坚持自己的信念，可是人类的法律没有给你公正。你亲手抓住凶手，却不能通过法律程序实现复仇。凶手杀死了你的父母，人类社会却容许凶手活下去。这是凭什么？耀，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所守护的一切真的值得吗？你所维护的真的是‘正义’吗？还是说说法律不过是一套不完备的现代的制度？作为警察，你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可是作为受害者家属，谁来为你哀怜，谁来为你伸冤？”

　　“所以呢，伊万？所以呢？”

　　耀累了，他不明白伊万到底要什么，为什么总是在这种事上和他争执。

　　“所以我要问你：王耀，为了你心中的‘法律与正义’，你到底要牺牲掉什么东西？牺牲你的健康，你的人生，你最后的时光……”

　　“这根本就……！”王耀有点生气了。

　　“……牺牲掉我。”

　　“……”

　　王耀说不出一个词。

　　他望着伊万……那双紫眼睛，那个男人的淡然的神情，冬季仿佛成了一种距离，雪原划分了国境。在爱人的双眼中，他看到了悲伤的自己。

　　伊万没有说话，面对着耀，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们凝视着对方，仿佛舞台上唯一的演员，以及席上仅有的观众。晚霞在他们身后缓缓地熄灭，金色的辉煌，大地上的雪。橡树缄默，痛苦的词语，白桦的回忆。

　　王耀试了几次，终于稳住了呼吸，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伊万已经抢先一步，柔情地说：

　　“耀，跟我走吧。”

　　好的。

　　耀闭上双眼，呼吸都在颤抖。他慢慢地给出答案：“伊万……现在不可以。”

　　风就这样吹。

　　伊万沉默片刻，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

　　“伊万，我会陪你去俄罗斯的，我保证。只是等我……”

　　“耀，不用急着回答，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之后我还会问你的。我只是想和你度过最后那段普通又平静的时光罢了，那或许是唯一能改变我整个人生的东西。当然，你可以拒绝。假如你不愿意陪我回俄罗斯，我也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继续忍受日复一日的空虚，等待着我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