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依然是淡笑着,“庄主请听我慢慢道来。”
浅淡的墨香在藏经阁中萦绕,与楼外的青松银杏香味混杂在一起,带出一股历经岁月磋磨的甘冽。
觉明眼角额头唇边皆是褶皱的皮肤,鬓发斑白,语气清淡悠然,宛如蜻蜓点水雁过无痕,仿佛柔风带走漂泊的飞絮,怕是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觉明说起往事,连谦称也忘了,“师兄在徐州战场浴血奋战,偶尔会寄回几封信笺予我,最后一封信笺上说的就是,当时战况危急,正派怕是难以抗衡,更不要说扭转败势,但是又让我不要忧虑,魔教绝不会取胜,因为陵皓阁阁主修有《陵元功法》,千钧一发迫不得已之时,会用。此事正派参战的所有人的知道。”
“至于为何大战初时不用?实在是因为这《陵元功法》过于邪门,《陵元功法》以修炼者一身精气神血为引,汲取天地花草土木之灵,一旦施用,余威遍及上百里,施法者本身也会爆体而亡,是全军覆没之法,虽然也确实做到了天下无敌,所以陵皓阁阁主才不愿意用……当然最后还是用了,因此大战结束之后徐州寸草不生,土壤干涸皲裂,我师兄那时特地嘱咐我不要前往徐州,怕我被《陵元功法》的余威波及,白白葬送性命……”
“这……”孟扶渊骇然,“那阁主就没有想过让正派所有人都撤离徐州,再一举灭了——”
“不对。”孟扶渊即刻反应过来,“这样做会打草惊蛇,未必能将魔教歼灭。”
“庄主聪慧。”觉明缓缓道,“开始正道众人并不觉得无法与魔教相抗衡,因此选择兵戎相见,只是却没想到后来连连落败,陵皓阁阁主才起了动用《陵元功法》的念头,只是那个时候,再让正派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据我师兄在信笺上所言,正派对陵皓阁主此举并无异议,原本自愿前去参与大战的正派人士,本来就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于是最后纷纷支持陵皓阁阁主使出这最后的杀手锏,当然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沈濯双手沾满正派鲜血的事实。”
孟扶渊好久没缓过神来,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当初我代表昭元寺与陵皓阁几位长老弟子,以及当时还未分成三派的北圻宗大长老共同编撰《陵元江湖史》这一部分之时,我有心隐瞒了这一部分事实,于心而言,我确实有愧于正派烈士。”
“当然若事实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我扭曲黑白,颠倒是非,将这段因果无声无息地抹去,给作恶多端的魔教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在余下漫长祥宁的浮生里一直忍受良心上的自我谴责。”觉明垂下眼帘,字字句句都是凄凉哀叹的意味,使人不得不联想到红日西沉,塞外吹羌,白骨遍地,“想必庄主已经听出来了,这《陵元功法》,并不像正道的武功,反而与魔教的邪术,如出一辙……”
孟扶渊猛地看向觉明的眼底,半晌哑然,喉咙仿佛被利刺卡住,无法发声。
“任何一门功法,都不会成于一朝一夕,就算大战开始到结束那一个月,也不够沈濯速成《陵元功法》。也就是说,沈濯早在很久之前……就修炼了《陵元功法》,大战之时迫不得已施展此法,虽说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可是堂堂江湖正道一大门派阁主,修炼邪教武功,即便死后也不会安宁,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遗臭万年的。”
“如果我将这段往事开诚布公,到时候随波逐流的人还是占大头,人云亦云,谁能做到‘举世皆醉我独醒’,又有谁敢为修炼魔教邪术的沈濯发声,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众说纷纭,众口砾金,沈濯即便为除魔身死,死后也不得安宁。”
“我有私心。”觉明闭眼仰头轻声道,“我见过沈濯,一代天骄,天赋异禀,风姿卓然,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修炼魔教邪术,可是他为除魔大战粉骨碎身,也并没有用邪术作威作福,我不愿意他死后也要被他人非议指责,因此对这段曲折因果讳莫如深。”
“这个秘密我死守了一百多年,今日终于有幸能重见天日,我信庄主不是听风就是雨之人。”
觉明扭头看向窗外苍穹浮云,颇有自嘲意味地一笑,“游历江湖的都是人,并不是神,千虑难免一失,总有微过细故的时候,可是这江湖芸芸众生,却固执己见,一腔热忱地乞求一位值得终身仰慕的完美无缺的神。可他们忘了江湖本就没有神,于是我们只好抹去那些不堪的污点,为他们造神。”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觉明将视线收回,停在案几的一摞书册上,“庄主此刻可以查找翻阅了。”
觉明转身去书橱拿了一本佛经,坐在孟扶渊对面看。
两人皆静默无言,唯有被窗缝夹成细碎的风声和沙沙的翻书声时时盘旋于周身,久久不散,孟扶渊手中的书页因为年岁已久,张张泛黄,藏经楼外的银杏落叶也不例外。
第49章
缥色长空逐渐转变为绀青,孟扶渊和觉明一同出了藏经楼。
申时,无为山庄众人与昭元寺僧人一同在斋堂晡食。
来斋堂之前觉明就向孟扶渊再三致歉,说是昭元寺只有些斋饭,恐怕无法盛餐厚待庄主。孟扶渊忙说大师不必介怀。孟扶渊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今日能得到觉明大师坦诚相待,所获硕累。
果腹之后,孟扶渊一行人去了僧房旁边的寮房。
孟扶渊点了铜台蜡烛,又开始写信,将今日所获的消息尽数写到方寸信纸之上。
这是即将寄给汴清予的信。
书罢,孟扶渊将狼毫笔放在白瓷笔搁上,揉了揉泛酸的手腕,不禁又想起觉明的话——
“既然庄主想查除魔之战,最好还是前往鄂州陵皓阁一趟,毕竟当时那场大战的主力军,是江湖素有气势如虹之称的陵皓阁。”
孟扶渊也是这么打算的,解铃还须系铃人,陵皓阁阁主当年在那场大战中做了什么,陵皓阁的人自然最清楚,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愿不愿意开诚布公。
才来昭元寺一天,明日又要开始奔波,赶路,路上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好,还有一个燕元白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也不嫌累的慌。
孟扶渊突然一怔,对了,方才从斋堂前往寮房的卵石小路上,好像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燕元白去哪了?
“燕施主。”
觉明转身,终于在禅房前停住了脚步,“燕施主为何尾随老衲?不妨直说?”
天色已经黑中泛着绀青,霍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朝着觉明恭敬一拜。
觉明急忙也跟着拜身,说道:“燕施主有礼了。”
青松在夜色的遮掩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周遭万籁俱寂,偶有咚咚的敲木鱼声和散淡的钟声,寂寥又浓重的夜色,似乎特别适合说一些无人知晓的秘密。
霍一低声道:“久闻觉明大师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燕某有一事困扰多时,还请大师为我解惑。”
说完竟是又拜了一次,觉明骤然觉得燕元白想要询问的事情怕是不简单。
“请说。”
霍一缓缓问道:“敢问大师,可听说过……天人族?”
那次山洞云雨,霍一至今始终惦记孟扶渊那几句话,只是自己手下的影卫全部留在了无为山庄里,一人闯荡江湖,终究是人微力薄,得不到什么线索,今日来昭元寺,霍一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机询问。
觉明的神色快如飞烟地变化了一瞬。
纵使黑夜黯淡,然而霍一不愿意放过觉明任何一个表情,因此看得清楚。
觉明捏着手中的檀木串珠,留下了一片稍显漫长的无言,半晌后,觉明才道:“施主,并不是老衲不愿说,而是老衲不能说。”
“……为何不能?”霍一固执追问。
“因为知道的人多了,便会天下大乱。老衲曾经答应过一人,为他死守天人族的秘密。老衲信守承诺,还请施主不要为难老衲。”觉明捻着斑白如霜雪的胡须道,“施主若实在想知道,老衲为施主指一条明路,施主从何得知‘天人族’,那便是突破口。咬文嚼字,联系前文后文,其实不难猜。实在猜不到,套一套话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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