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清予执灯径直走到院子里,立在屋檐下,他安静地,长久地站立,仿佛在看前方茫茫夜景,又似在倾听一场甚是吵闹的风雨,再或许是,触景生情,陷入不可脱身的泥沼。
他面具下的那张脸几乎没有悲喜,又或者,是他藏的太深了,于是他看起来像是超然物外,宠辱偕忘的仙人,可是又很矛盾,一个陷入权力漩涡,拉帮结派的天枢派掌门,与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仙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直到,单一枯燥重复的风声中出现了新的声音,木门被敲响。
汴清予才像大梦初醒般,那张沉静的脸上终于泄露出一丝生机,他少见的流露出迷惑的神情,纸灯随着他的步伐轻轻地晃,于是地上留下的光晕也在轻轻地抖,油纸伞上的细小的雨露聚成更大的一颗,滚落,迅速地下坠,重重地,却无声地砸在泛滥水光的地面,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汴清予将门缓缓打开,他终于知道今晚的不速之客的真面目——
“怎么是你?”汴清予奇道。
蔚楚歌听出汴清予语气里埋伏的情绪,倒也不恼,他身形微动,抖落大氅的黑狐毛领上意外沾染的雨珠,右手握一把绘着墨色游龙的油纸伞,倒是很符合他张扬的作风,蔚楚歌挑眉问道:“怎么,汴掌门见到我来,很是嫌弃?”
汴清予嗤笑一声,不答,转身就走。
蔚楚歌依然心情愉悦,他大步追上汴清予,两人凑得近了,两把伞的边缘也因此挤在一起,蔚楚歌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汴清予闻言立刻反唇相讥,语调中似有若无的轻嘲之意,“江湖之中,能来我这儿的,多了去了。”
蔚楚歌又问道:“你这汴掌门的起居之地,也是旁人想进就能进的?”
汴清予不甘示弱,立刻回道:“你不就是么?”
被称作“旁人”的蔚楚歌朗声大笑,却不再反驳,而是伸手一把将汴清予拥在怀里,这只手从汴清予的腰间向上伸,轻而易举顺势夺走他手上素白的伞,握在自己掌心,而后收紧臂膀,终于汴清予如愿以偿地与自己贴得极近。
远远看起来,就像两人在耳鬓厮磨。
蔚楚歌向来霸道专横,也不是一次两次,相处时日一长,汴清予早就习惯,并无反抗。
其实蔚楚歌也知道汴清予不会反抗,汴掌门面对自己的时候从来只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让他不由联想到两个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因为汴清予比蔚楚歌矮半个头,对方脖颈处的狐毛蹭在汴清予没有面具遮掩的下半张脸上,惊起一阵难捱的痒意,汴清予颇为不自在地扭开头。
行至卧室门前,蔚楚歌终于心满意足松开自己对汴清予的禁锢,他垂下盘龙伞面,抖落起上的雨水,目视透明大珠小珠簌簌落下,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及,又像是在与亲密之人闲话家常,“江湖又出大事了,你知道么?”
“江湖大事多了去了,不知蔚掌门说的是哪件?又是什么才能算得上蔚掌门口中的大事?”汴清予说话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的语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有在面对蔚楚歌的时候,他才会罕见的有这般生动的情绪。
见伞面上的雨水已经抖下许多,蔚楚歌这才缓缓将伞收起来,悠然道:“说起来,这场风波的主角还是我俩的老熟人,也是——目前,我们共同的敌人。”
汴清予道:“开阳派掌门?”
只短短五字,两人心有灵犀,也心照不宣。
“是。”蔚楚歌稍微收敛面上的笑意,“据说,陵皓阁已经派人赶往北圻宗调查此事。而且,倘若我的消息没出错,陵皓阁这次是有备而来,陵皓阁阁主动用了——”
蔚楚歌一字一句,“搜,查,令。”
他特意将最后三字咬得极重,目的就是强调这出乎意料的惊变,然而汴清予闻言却是内心淡然,无惊无诧,汴清予心中暗道这事还要你来说与我听,面上却装作骇然模样,“陵皓阁竟然都连搜查令都拿出来了?!”
“是啊。”蔚楚歌嘴角带出一丝弧度,似是玩味,可那笑意却叫人无端觉得冷,“北圻宗与陵皓阁来往并不亲密,只因百年前设立的监督江湖的联盟,才日渐关系密切,即便如此,两大门派也没有好到能互相推心置腹的地步,勉强只能算得上君子之交,可是这搜查令一出,陵皓阁是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直接撕破脸,就算这事到头来是一场闹剧,生出的罅隙也无法再彻底修补了。”
汴清予便附和道:“确实,搜查令一现世,场面必然难看,这意味着陵皓阁阁主不相信开阳派,也意味着原本在江湖眼中固若金汤的陵昭北联盟内部其实已经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是啊。”蔚楚歌突然将视线转向无垠的夜色,他眯起双眸,“陵皓阁阁主不愿意相信开阳派掌门,才会带上能够号召天下侠士的搜查令,此令一出,两方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就连天枢和天权两派也无法独善其身,反而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所以——”蔚楚歌收回目光,陡然间凑近汴清予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这就是你当初,费尽心思,为开阳派掌门设计的死局?”
汴清予闻言身形一僵。
下一刻,他推开快要贴上来的蔚楚歌,推门而入,嘲道:“无凭无据,原来蔚掌门也喜欢血口喷人。”
蔚楚歌紧跟其后,将门关上,看向汴清予,嘴角噙着笑,“怎么就无凭无据了?”
“我记得,九月底的时候,你曾经在天枢派消失了将近两天,直到夜深之时才回来,那晚我问你干什么去了,你告诉我说——‘设圈套,请开阳派掌门掉入其中的圈套’。”蔚楚歌顿了一下,缓缓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圈套?”
汴清予冷笑一声,立即发问,“蔚掌门还真是糊涂,我那次出天枢派一夜未归是干什么,蔚掌门不是早就知道么?何必在我面前装疯作傻?蔚掌门明知道这不过是我糊弄人的说辞,怎么还当真了呢?”
“你是说,你请无为山庄庄主出山一事?”蔚楚歌大笑道,“但是我想,汴掌门神通广大,万一出天枢派一趟,两件事情都做成了呢?”
虽然在笑,蔚楚歌的眼神却冷得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
汴清予却不畏惧,他直接迎上蔚楚歌的目光,嘴角的冷笑愈发的灿烂,“蔚掌门倒是高看我了,不过微薄之力,平庸之资,哪能短短几天做完这两件大事?”
他特意加重了“大事”两字的音调,似乎是为了与之前蔚楚歌说的“大事”前后照应。
蔚楚歌闻言,竟然蹙眉认真思考片刻,而后才道:“你说的有理。”
“我方才仔细思索片刻,又想起来,陵皓阁动用搜查令是因为开阳派掌门和赤焰帮灭门的惨案扯上关系,而赤焰帮一案又和魔教余孽有所牵连。”
“你汴掌门就算是神通广大,千算万算,也不可能提前算到魔教余孽的行动,如此想来,倒是我错怪汴掌门了。”蔚楚歌一手搂住汴清予的腰,顺势将他推到架子床上,对方青丝散乱在锦缎被褥上,温热的气息喷在汴清予的眼帘上,“汴掌门可不要生我的气。”
蔚楚歌低头凑在汴清予修长的脖颈旁,笑道:“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提前告知汴掌门一声,我虽不屑于弄权,但也并不厌恶弄权之人,只唯有一点——”
蔚楚歌压低嗓音,他的嗓音低沉,因此有时在情意绵绵,喃喃细语的时候,反而无端让人觉得寒栗,“魔教作恶多端,我不想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模糊大家视线,将好人拖入僵局,反而助魔教逃过一劫。”
汴清予听出来他的话外之意。
他在威胁,在警告自己。
即便同盟,是本该平等,平视的位置,蔚楚歌也习惯强横地把握自己盟友的行动,以便主导一切。
汴清予眼睫一颤,却是对蔚楚歌的话置之不理,他笑得浓艳,银白面具下的眼睛弯了起来,带着灵动的,摄人心魄的弧度,“这种时候,蔚掌门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吗?不扫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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