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汴清予心道。
汴清予甚至没有犹豫,也未等蔚楚歌将这句话说完,他趁着蔚楚歌失神的功夫,甩开对方的手,回答得干脆,“从未。”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四周安静地可怕,压抑,汴清予只能听到自己零碎的心跳。
蔚楚歌双眸微沉,在听到汴清予的答复之后,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还要接着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又被他统统咽回肚中,他的眉峰缓缓聚在一起,然后再慢慢舒展开,蔚楚歌有些自嘲地却是爽朗地笑了,“汴掌门勿怪,是我唐突了。”
他叫回了汴掌门。
汴清予这才觉得,一切都还未如脱缰野马,到不可转圜之地,尚且得以补救。
随后又是一片死寂,压抑到让人只觉得阴晦沉闷。
汴清予江湖摸爬滚打多年,刀山剑雨捡回一条命,他时常游走于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现下只是无名的低压,他并不怕这些。
于是汴清予静静地独享深秋的冽风,瞳孔间又恢复了往常无悲无喜的安然。
蔚楚歌负手背后,无声地伫立,他极目远眺,展望嶙峋群山和萦绕的游云,白衣苍狗,浮云变幻迷人眼,满目扑朔迷离,半晌之后,他忽然说道:“玉佩不要丢了。”
寥寥数字,汴清予像是陡然意识到什么,他蓦然抬头看向蔚楚歌的侧脸,犹豫再三还是问道:“这玉佩,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蔚楚歌闻言怔愣一瞬,他低头轻笑一声,掩去方才眸间涌上的情绪,然后抬头,坦坦荡荡对上汴清予的视线,“没有。”
“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罢了。我想送就送,既然给了汴掌门,那就是汴掌门的东西,任凭汴掌门处置。”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若不想要,就扔了罢。”
这前后矛盾的说辞让汴清予一时哑然,他怔怔地垂首,看着掌心做工精致的玉佩,似乎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高亢的声音抢先一步打断——
“阁主,弟子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侍从!”
一名陵皓阁弟子匆匆跑来,气息微乱,背后两位陵皓阁弟子一左一右押着一名侍从打扮的少年,右边那位,手里拿这一个粗布包袱,里面都是泛黄的旧书册。
在书房内的晁子轩闻言立即转身,大步向前,停至为首的陵皓阁弟子面前,“你说说看,他怎么鬼鬼祟祟了?”
“回阁主,弟子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手忙脚乱,神色慌乱地准备烧这些书册!”
怎么还有?!
白胡须长老闻言好奇地探出头看,视线触及书册的时候,他霎时一身冷汗,他探寻的目光急忙转向徐悯,却见徐悯也一副蒙在鼓里,疑惑不解的模样,他登时觉得,开阳派似乎中计了,还是一个,从长计议的,步步相扣的连环计。
晁子轩伸手从粗布包袱里抽出一本,草草翻阅后,眉峰蹙成一团,眼底有震惊神色,然后他一把将这本旧书册合上,卷成筒状,握在手心,“审一审吧。”
他转头看向蔚楚歌,“还请蔚掌门能替我腾出一个空的正堂,再召集如今在落脚北圻宗落脚的各个江湖大小门派的代表于正堂一会,以便江湖大审,有劳了。”
第82章
宽敞的厅堂木房梁上,堪堪吊着几盏积灰的八角宫灯,朱红的流苏原本纹丝不动地垂下,此刻却似被来人脚步惊动,开始被迫轻微地晃,像是安然自得时被意外卷入一场暗流涌动的交锋。
厅堂正中央的松木牌匾上,是墨迹“侠肝义胆”四字,其行笔飘逸洒脱,笔走龙蛇,颇具江湖侠士不拘小节,赤胆衷肠的风范,这或许是,开阳派上任掌门留给其后人的派训。
一派之训,只不过是口头约束的条规,守或不守,各人心中自明。
诺大的松木牌匾下,是一张紫檀方桌,方桌两旁,又是两列木方桌,每列九张,两旁配紫檀圈椅,众人围坐在桌旁,交头接耳,聊的尽兴。
其间,有人探头探脑,左右张望,有人蹙眉神思,一言不发,有人幸灾乐祸,似乎是遇见了天大的喜事。
“大家都静一静!”
蔚楚歌一言既出,厅堂里霎时安静了不少,但还是有人按耐不住,压低嗓音偷偷和旁边的人说话,似乎这时再不指点江山,发表高见,日后就再也没了机会。
见嘈杂声小了许多,蔚楚歌继续道:“想必方才召大家过来时,我们天权的弟子都说清楚了,江湖惊变,无人能置身事外,因此,这江湖大审,我与阁主达成一致,应当不排除任何一派,另外,此事事关江湖未来安宁,也还请大家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万万不可妄下断语,随心所欲,甚至是公报私仇!”
“自然,自然。”
“蔚掌门放心!”
“那是当然。”
“……”
原本陵昭北联盟成立时,定下的江湖大审的规矩,就是尽可能让能够参加审判的门派都参与表态,集思广益,以免主观臆断。
然而,自一百五十年前除魔大战结束后,江湖实在是一片太平,四海波静,偶尔发生点纷争,都犯不着闹到联盟面前去,因此,这才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江湖大审。也因为是第一次,江湖众人都对此不甚了解,就算有所听闻江湖大审的规矩,怕是早就在岁月的磋磨间给忘个干净。
蔚楚歌这才特意强调,每个门派都有表决权,他们提出的观点,可能会影响最终审判的结果。
晁子轩已经按照规定的流程代表陵皓阁搜查开阳派,目前发现的疑点,或许与赤焰帮遇害一事有关,但是并未有明确的关系,因此晁子轩只是召集了歇在北圻宗的门派,以及联盟之一的昭元寺。
先是初审。
联盟初立时定下的规矩是,初审的成员应该只有联盟内部的人员,然而如今开阳派的情况特殊,开阳派是属于陵昭北联盟,另外初审不召集其他联盟外的门派,本意是怕小题大做,让他人往来奔波,却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这次初审,晁子轩稍加变通,带上停留在北圻宗的其他门派,倒也合情合理。
倘若这事值得深究,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才会有复审,届时晁子轩再发请帖给天下江湖人,请每派派人参与审判,来与不来是自愿与否,倒也为时不晚。
晁子轩径直走到厅堂正中的紫檀方桌旁,甩袖坐下,而后朗声道:“将人带上来!”
两名陵皓阁弟子一左一右将可疑的侍从押送至晁子轩面前,然后按下他的肩上,使用蛮力让他跪下来。
“咚——”
膝盖实打实砸在地面。
蔚楚歌冷冷俯视侍从,沉声道:“说吧,是谁让你烧这些书册的?这书册里的内容又是什么?”
末了,他刻意强调,“并非是我与阁主对书册的内容一无所知,相反,我们先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自己一一交代清楚,你若是敢撒谎,敢含糊其辞,也就别怪这一环节过去,我和阁主抽茧剥丝,将你身上的秘密扒得连皮都不剩!”
侍从闻言,面色惊惧,他连忙道:“我……我只是个没武功的下人,我也是听从吩咐办事啊!”
典型的死鸭子嘴硬。
蔚楚歌蹙眉,看样子这人非要问一句答一句,才肯见棺落泪,于是他又问一遍,“那谁让你烧书册的?”
开阳派侍从闻言忽而目光躲闪飘忽,低头支支吾吾,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这副做派,反而更叫人心疑。
“说!”蔚楚歌拔高音量,“今日倘若你敢有所隐瞒,你信不信,明日搜查令一出,你在江湖毫无容身之地!”
侍从陡然瞳孔紧缩,似乎是蔚楚歌的威胁真的奏效,只见他面色变得复杂,踌躇,纠结,最后他低下头来,不敢与在场任何一个人对视,于是他盯住眼前的地面,浑身颤抖地,呼吸浓重地,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掌门……开阳派掌门。”
四周一霎归于阒寂。
众人面上色彩纷呈,有涨红的,铁青的,惨白兮兮的,黑沉一片的,他们神态万千,有讶然的,迷惘的,惊惧的,嬉皮笑脸的,还有因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而坐立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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