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皂色散去,天际破晓。
苍穹弥漫泛滥起黯淡的青灰,白云柔若无骨,好似随风飘波的浮毛棉絮,连命运与结局都只能听天由命。淡青妄想一家独秀,突破密密麻麻织成一片的阴黯,蔓延至四面八方,而灰色却不依不饶,宛如潜伏的死寂,争做随时伺机而行,东山再起的埋兵。
是不是要下雨了?
汴清予仰面看了几眼,而后低头加快步伐。
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步履匆匆,汴清予独自一人步行至天权派的书斋,蔚楚歌平时若是不练功,十有八九都会在那里。
他一手握住羊脂玉佩,朱红的流苏从白皙中透露着微红的指缝中钻出来,像是鲜血从指间漏出,即将坠落满地,吊坠随着主人步伐的频率左右晃动,最后,汴清予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轻颤的红线却没有慢慢地静止,依然摇晃,许是被细风打搅,因此无法寂然。
或是走得急了,汴清予不由呼吸快上些许,他另一只手无力地蜷缩成拳状,食指节正要叩响纹丝不动的木板,却意外止步于即将触碰的一瞬。
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没人知道什么让来客突然改了主意。
眼前是木料上与生俱来的裂纹,汴清予的视线却空洞地不知落在何方,半晌后,他忽然间好似如梦初醒,陡然转身下了石砌的台阶,几乎是逃一般地大步离去,仿佛背后是洪水猛兽。
仿佛再晚一瞬,一念之差,他会无可救药地掉入陷阱。
“来都来了,为何要走?”
背后门吱呀一声张开巨口深渊,蔚楚歌一身雍容华贵的交领玄袍,负手而出。
汴清予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回,汴掌门主动来找我,真是稀奇事!”
汴清予一怔。
蔚楚歌继而说道:“来了又不敢敲门,怕不是近屋情怯,汴掌门害羞了吧?”
对方面上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但是汴清予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不再与对方对视了。
蔚楚歌挑眉,心中稍奇,不会是真被我说中了吧?
只听蔚楚歌又是朗声大笑,汴清予捕捉到他语气中得意,他像是心情大悦,喜不胜收。
那一刻汴清予觉得手中的玉佩蓦然化作寒冰,如临高山雪顶,寒气逼人,几乎要将他冻成麻木不仁的冰塑。
我不该来的。
汴清予出神地想,但是此刻后悔也晚了。
蔚楚歌早就按耐不住地上前拥上汴清予,不是温香软玉,却更胜佳人在怀,他把汴清予带入书斋中,向来都是主动去天枢派找汴清予的蔚楚歌,头一回尝到汴掌门“屈尊降贵”登门拜访的喜悦,于是欣喜之余,他忽略了汴清予压制在眸底的凝色。
“汴掌门怎的今日有闲情雅致,来我这破书斋转一圈?”关上门,蔚楚歌终于能够凑到脖颈前,作出耳鬓厮磨状地问上一句。
汴清予沉默片刻,再伸出手去推蔚楚歌,“你先放开我。”
蔚楚歌还是笑,“怎么,方才青天白日之下都能搂搂抱抱,你都不做声,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还抱不成了?”
汴清予梗着脖子重复,“你先放开。”
蔚楚歌扬唇,还是将双臂松开了,“来找我何事?”
攥紧玉佩的手终于不得不探出衣袂,尝一尝初冬滋味,汴清予先是无声地唇瓣微动,而后才缓缓地发出声音,“我来还玉佩。”
语罢的刹那,蔚楚歌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为什么要还?”
对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不算意外,汴清予只是陡然觉得掌心的玉佩很硌手,他稍微放松了收拢的四指,这才感觉好受一些,“我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
他垂眸,复杂的神色被卷入瞳孔中的惊涛骇浪,最终沉入眼底,于是汴清予再抬头时,眼底就只剩下一片平静与冷淡,“才知道,蔚掌门有一枚家传的玉佩,也是仙鹤祥云羊脂玉,所以我不能收。”
“所以?”蔚楚歌眯起双眸,“家传的玉佩就不能送人?”
汴清予抿了抿嘴唇,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但是气息太轻太淡了,捎带些许疏离,恐怕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汴清予继续说道:“并且,这枚玉佩是令慈留给蔚掌门的传家宝,是赠给——”
“赠给什么?”蔚楚歌盯着汴清予。
汴清予双唇翕动,半晌过后,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四周近乎万籁俱寂的时候,风声变得喧嚣,聒噪,震耳欲聋。
蔚楚歌放慢语速,拔高声音,沉声逼问道:“赠给什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
蔚楚歌想离汴清予更近一些,他想看清汴清予脸上闪现的所有情绪,然而不想,对方银白的面具像是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高高耸立,将所有妄想亲近的人拒于千里之外,他也不例外——无法涉足一步。
或许逢场作戏的时候,汴清予从来只是做戏,只因他太会拿捏人心,装作一同沉沦的样子太过逼真,以至于蔚楚歌原以为两人都深陷其中,无意间惊醒才发现,对方还在千里之外,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而他是那个打破盟约,作茧自缚的跳梁小丑。
孟冬的风顺着蔚楚歌的衣襟灌了进去,惊起四肢百骸的战栗,蔚楚歌拔高了声音,“你说啊。”
汴清予依旧静默。
万籁俱寂下,只有哀嚎的风鸣在呜咽,像是一曲悲怆的琴箫。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最终还是汴清予率先败下阵来,他垂眸道:“……是赠给蔚家未来的娘子的东西。”
“所以呢?”蔚楚歌步步紧逼。
“所以我不能收。”汴清予轻声答道,稍显无奈。
蔚楚歌闻言,唇角间的笑意一下消散于无形,只剩乌黑浓密的眉宇连带眉骨往下压,在双眸处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沉声反驳汴清予的说辞,“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眼底汹涌意味不明的神色,蔚楚歌放慢语速,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晰,“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上前半步,紧紧盯住汴清予银白面具下深不见底的乌黑双眸,“你不想要就丢了,来还给我做甚?我之前就说过,送给汴掌门的东西,那就是汴掌门的东西,任凭处置。”
汴清予却执意道:“我也说过,我和蔚掌门不过是利益交换,得与失要相称,所以我不能白收你的东西,更何况——”陡顿一下,他垂眸看一眼掌心堆雪般的羊脂玉,抬眼继续说道:“更何况,这于我毫无用处,还不如物归原主。”
“那你扔掉好了。”蔚楚歌忽然说。
第92章
蔚楚歌大步走到窗边,猛地将古木窗牗推开,或许是用力过猛,窗扇一时间无法静如枯松,旋出尖锐刺耳的杂音,只见四方的木制边缘宛如裱画的框架,圈出四方的碧空,清冽的湖水,熔金的波光,耀眼的碎银,蔚楚歌转头,指向浮光跃金的湖面,对汴清予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就扔掉,从这里扔掉,把它扔进湖水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也省的眼见心烦。”
“扔啊。”蔚楚歌几近于压抑的嘶吼。
蔚楚歌气势汹汹,惹得汴清予不禁退后半步,而下一瞬,对方已经欺身压上来,两人贴得极近,影子交融成乌黑,汴清予被迫于蔚楚歌四目相对,深沉的目光裹挟一阵浓烈的压迫感,让汴清予浑身动弹不得的同时,却意外发觉对方眼底似乎有转瞬即逝的罕见的情绪。
那是不该出现在位高权重的天权派掌门蔚楚歌身上的,类似于幼兽舔舐伤口时的痛色。
汴清予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转瞬的光景,蔚楚歌早就将所有的情绪全部堆积成一团浓稠的乌墨,尽数融入双瞳之中,毫无破绽。
蔚楚歌很快冷静下来,声音也变得平淡,像是一场疾风终于过境,只留满地寂寥的安逸,“方才不小心惊扰到汴掌门了,是我的过错,还请汴掌门大人不记小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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