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切齿发了狠,问:“谁。”
“什么人能让你发着昏头的高烧,去伺候那个老阉人。”
项穆清只顾笑了,笑得肩膀抖得厉害——也可能是冷。
“项大人不是那逍遥公子吗!皇城上下独一味的落拓自在,上可引弓百步穿杨,随随便便混得个禁卫之首,下是琴瑟笙箫,豪笔一挥书得千金,了不起的天降奇才,这世上哪儿有困得住您的东西!而今怎就没了骨气,口口声声唤了义父——
“背地就要连拖着高烧的身子,做这极恶之事,都不敢逆了!”
项穆清泣笑连连,越滑越瘫,快化成了水,泼在地上。
靳仪图额角跳得快要横着裂了:“内侍省,太仆寺,还有什么,牵根控着你的人。”
“……算我下贱吧……”项穆清咕哝着发出气音。
靳仪图忍着头痛,按住他肩膀低声念:“骨气我替你撑,不就是个太仆寺内侍省,我敢。项大人,我要。”
“人各有命,我用不着你可怜。”项穆清浑身游丝无力,唯嘴还硬着。
靳仪图不再多言,行动总比嘴皮子管用,刀剑才是这世上最有权的东西,这道理他七岁就懂。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哪门子混了,反正心意已决,这人他是要定。
阻我的,那便是天也敢掀了。
他弯腰去捞那软成泥的,这人昏然欲睡,含恨泫涕,嘴里好像还在含糊念喃着什么。
靳仪图将人搭在肩上,那张脸无力歪进他肩上耳下一瞬,浑身汗毛猛地倒数,一股凉意从耳廓乍然窜入体内,肺里倒抽空了气,甚是连心都停了跳。
“恼火……”
项穆清蚊声喃喃,每个字都像咬了槽牙的凶狠。
“好烦闷……”
“……”
“要饮酒去……”
“下酒菜……”
“……不够,不够——”
靳仪图前脚才把项穆清拽进影斋的地下据点,郎中都还没赶得过来,也不知是一路颠马,本就气血不顺的,
这病员蜷着身子,一股脑儿吐得稀里哗啦,胃里大抵本就是空的,或许只喝了酒,吐到最后只剩干呕,还是直不起身,疼得豆大的汗顺着额头下。
“谁叫你成日只知道饮酒了,胃迟早先坏。”靳仪图掩鼻退了几步,站在不远的地方,又觉得这背影寒酸,心里不是滋味。
看昔日皇城鲜衣怒马,长弓满开的青年,怎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辞官,是因为那日我出言不逊。”
“谁知道呢。”项穆清凄笑切切,摇着头。
他浑身疼得厉害,不只是胃,是根根骨头都被敲碎开裂的疼,抬个头都难:
“是,与不是,你靳大首领反正不会自责。到头来只有我独自难受,只有我该死。”
“不是我逼的你。”靳仪图着实堂堂,绞着眉:“我为何要自责。”
项穆清扶腰挑眼,那双桃目如今泛红,绮丽晶润,反给人添了味病倦诱人的味儿:
“安心吧,与你无关。是我娘气我又弄伤了身子,她心疼,叫我歇呢。”
“曹亭廊,我替你杀。”靳仪图没再追究,不过正色道:“反正是朝廷蛀虫,通敌害国的野草,不只为你,迟早要拔。”
项穆清沉默少许,缓了口气,问:“梅光慈呢。”
靳仪图听闻这个陌生名字,先是一疑,却在片刻后忆起那江南文坛梅氏大家——
“你说你娘?”
“她不是我娘!”
安分的人忽一声狂嚎,震得石室回荡得都是响。项穆清几乎是拼劲最后力气似的,愤然划袖掀翻手边烛台,许是烧得昏了头乱,再无顾忌,朝着靳仪图喊。
“娘?不不不,她不是我娘……我也不是什么项穆清……我叫……时笙,对,柳时笙!时笙!没人知道了……这世上,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了,没人会再这样唤,我是柳时笙,我……”
再是跌冲上前去,双目通红,擒住靳仪图衣领,贴着喊:“我是谁!”
“你清醒点!”靳仪图吓得不轻:“胡说八道些什么,总不至事到如今成什么禽兽不如,父母不认!”
“认!我怎么认!”项穆清凶得厉害,喊得人耳膜生疼,赶着郎中到了,碰都碰不到。
“别挣了,你这样怎么让郎中把脉!”
“少管我了!”项穆清再是把郎中的药箱掀翻出去,闹得没了边儿,到底“啪”一声响。
靳仪图揩了把汗,把那被自己一掌劈晕的发狂人担住,扛扔到榻上才罢。
“诊。”
郎中哪儿还敢耽搁,慌张凑过去把脉,不料才摸上片刻,脸色了苍下去。
喉咙上下一滚,又摸几下,回手草草起了个方子。
“首领,退烧的方子。项公子脉象紊乱,不定也与情绪动荡有关,不太好诊,得先想办法把烧退了,方能定症。”
——
“柳时笙,这么说,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配他。”
画良之把桌上的鱼刺挑了,只留着大块的白肉,自然而然夹进桂弘的碗里,自己嗦着刺儿上余的肉渣,道:
“怪不得他养的书童要叫笙笙,原来还有这层执念的。”
桂弘往嘴里扒拉着饭,心不在焉的闲谈:
“太仆寺卿与夫人确实育有一子,不过自小体弱多病,未曾外出见人,八岁便折了。”
画良之听桂弘说着,转来转去,还是那些十六年前的仇怨。
二皇子被定谋逆大罪之日,潜兴宫的芸妃娘娘不屈不折,不肯伏罪,毅是同宫内几十宫女。
一并引三尺白绫自尽于宫中。
时年芸妃身侧有一自娘家幼时起便在一处的通房丫鬟,及笄后本是嫁了人出了宫,怎奈命不如人,夫君早亡,只留了个襁褓婴童需要照顾。
好在芸妃心善,于心不忍,唤那丫鬟回宫陪伴,好得些俸禄养子,又怕幼子独自在家危险,打着外甥的名号没少往宫里头带。
如此一来,潜兴宫出事那晚,那孩子也是难逃拖累的。
幸得柳时笙被人从宫里偷出来,要他投奔项府上一位丫鬟,却被那夜才丧了子的项夫人瞧见。
项夫人爱子情深,接受不了儿子去世的事实,恍恍惚惚当成还魂,抱着那徘徊在府门外的落魄幼儿,不肯松手——
反正没有几个知道她那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儿子面相,如此一来,竟是合情合理,换了个人。
“谁想项夫人清醒过后,到底无法自欺欺人到底,便干脆把这假儿子毫不心疼地丢成权势祭品,成了今日。”
“你仅这般说着,着实难信。”
画良之摇头不信,心神却是恍惚。
项穆清在他心中是如何意气风发,肥马轻裘,风流轻狂的人,不当只凭桂弘空口无凭讲的故事,便说了他这一切风光都只是遮掩皮囊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屏风。
“那我若说他就是姑获,也是我深藏不漏的线人,你可更信不得。”桂弘搁了碗,忽地抱臂沉沉道。
第82章 棋局
画良之叫他逗乐了:“姑获早不死了,你真当我傻子耍呢?项大人何等善解人意,侠肝义胆之辈,你说他是那嗜血如命,滥杀无辜的凶手?”
“他接过我的令,射了你一箭。”桂弘撑脸,煞是添了些可怜在脸上,坦然道。
画良之把自己噎了个嗝儿。
什么箭。
难不成……是乱葬岗那支毒箭?!
怪不得暴雨中百步穿杨的准呢,能把人推倒,又不至于当场毙命?
操,就该想到的,这等箭术,除了他项穆清还能是谁!
画良之肩膀一痛,一下子弹了起来,脸色煞白,握得手边陶杯咯咯响:“如此说来,姑获的幕后之人,难不成是你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