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儿跟断了线的珠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起先着了慌,试图拿大袖去遮,去抹,后来知道藏不住了,干脆瘫坐地,抽嗒得肩膀发抖。
接着撒泼打诨地喊:“那你跑他那去,我要不来找你,你就要同他睡了吧!”
画良之搁底下踹他一脚,使不上劲儿,疼不着,倒是足够僭越。
“睡什么睡,能不能想点干净的!我就是出来透风,身无分文,饿了,没地儿去,好蹭个饭吃。”
桂弘呜咽几声,眉头皱得成了川。堂堂王爷挨了属下一脚,反挂着一脸鼻涕泪儿的傻乐呵起来,嘿嘿往前爬了几步,两手抱住画良之的腿,在他裤腿上蹭掉的鼻涕,枕着膝盖扬头看他。
马车里灯晃得亮,也照得他一双水汪汪的乌黑眼,油亮明媚。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啊?独处一室……”
“吃鸭子。”
画良之无奈道。膝盖上这脸满是清澈,胸无城府的傻相让他真没法讲骂字出口,只好再接:
“交点朋友吧阿东,别看见谁都跟发情的狗似的,拿下半身鉴人。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命的朋友,生死知交。”
桂弘直接略过他那句教诲,紧着追问:“什么鸭子,我亲手喂的粥都不惜吃,跑这么远,来蹭别人家的鸭吃!”
“……熏鸭,比什么天天灌的参鸡粥好吃多了,总得让人吃点油星。”
桂弘听了,起身探半个身子出去,朝马车边上坐着的随从喊了句:
“喂你,明儿天一亮,就去给我把皇城最有名的熏鸭店包了!”
“诶!”画良之强打精神支起身子,急道:“干什么呢,喂老虎也没这么吃的啊!再说季大人那鸭子是他属下家妻亲手做的,不一样。”
“那我去找人把她雇府里来给你做鸭子,天天吃,顿顿都吃!”
“……你怎么不打个黄金的鸟笼子,给我关起来算了。”
画良之实在无语,到底懒得跟他掰扯,把面具摘下来搁在一边,再躺了回去。
“嘶……听上去不错。”
桂弘的语气单纯得让人分不清这疯子是在陪他开玩笑,还是实打实的认真。
“那再配个黄金的狗链子。”画良之咕哝着,缩起身子眯上眼。
“成是够您赏的。”
桂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拍拍灰落坐到身侧。
马车动起来难免晃得像摇篮,画良之困意上涌,桂弘怕再扰了他,挪了几寸,去最旁挤着,剩那么大一张软垫全让给他躺。
画良之似睡非睡,借狐裘长毛浓密,与车厢里明灯摩挲成影,在睫间朦胧缝隙中,看他长身靠在一边,望油灯发呆。
说什么纨绔无德的疯子,这幅景,倒更像洗尽铅华的没落皇室。
“阿东。”
“嗯?”
桂弘应得可快。
“你……是真疯吗。”
画良之问得犹疑,桂弘徐徐偏了头,冲他乖戾咧嘴一笑。
却没了往日癫狂做笑时那般狞恐。
许是烛光相衬,软了棱角,那笑便成了隐忍,假作。
“良之哥。”
他把目光落在画良之手边的假面上,说。
“假面戴久了,就成真了。”
画良之怔然。桂弘回得模棱两可,叫他更是森寒。
那小子见他神色彷徨,又成调侃似的哈哈干笑两声,道:“假的多好啊。可你看我伤你的时候,像假吗。”
画良之摸摸发缝里被他砸出来的疤,也跟着蠢笑几声,嘟囔道:“好疼啊。”
好疼啊。
桂弘把笑收了。
半晌,车里静得落针,好一个该是各怀心思的氛围呢。
——“所以,你俩真没睡啊。”
——“……!”
第48章 解铃
马车回到王府的时候,画良之已经窝在里头,睡得可熟。随从上来要搭手叫人,被桂弘一个眼神吓滚出去老远。
他起身端详了画良之一阵,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干脆亲自把人抱下马车,一路抱回的屋子里。
画良之平日睡的屋里没有几盏灯,他本觉浅,受不了声吵,也见不得光,当下不过是疲倦过头,才能被抱来抱去还睡得这般实在。
桂弘把他放到榻上,没转身就走,而是过去提了盏灯,蹲在床头看着。
看这个在他面前死过一次的人,此刻平静无事躺在这儿,他说不上自己当下是个什么心情。
不是欣喜,也不是庆幸。
“晃眼……”
画良之睡得迷迷糊糊,梦话似的呢喃一句。
桂弘立马意识到是自己手里提的灯正照在他脸上,择慌熄了,可降下来的瞬间,就是一整片漆黑如麻。
他在黑暗里打了个寒噤。
本能驱着腿想逃,但最后身子却不大听话,伸手往里头推了推榻上人,躺在了他边上。
借着逐渐适应黑暗的眼,侧看咫尺距离那张睡得安详,精致漂亮的狐目桃花面。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偷偷看的。
那时候小,还能缩进他怀里,从下巴底下仰头看着,目不转睛的,小嘴微张,连口水湿了枕头都不觉,暗想他良之哥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
宫中女子,三宫六院,什么天姿国色,绿鬓红颜,全都不及。
想娶他做媳妇儿,天天看着,天天抱着。
像山上那些寻常夫妇似的,给我做饭浣衣,哄我睡觉,我就出门打猎去,去抓山鸡,野猪,跟活蹦的兔子喂他。
不过打猎是有点难了,阿东还不敢杀生……
……
事到如今。
许是夜深反凉,人本能会往暖和地方钻,画良之翻了个身,迷糊吧唧几下嘴,搂着窝进了他怀里。
桂弘惊得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心狂顿是跳的厉害,连嗓子眼都跟着震,再赫然意识到,他在拍自己的背。
嘟嘟囔囔似在梦呓,听不清楚念的什么,总之是在哄孩子。
“呵。”
桂弘泯然一笑,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事到如今,成了你该缩我怀里了。
他的下巴搁在画良之头顶,望满屋黑夜发呆,确是不怕,然抵不住内心五味杂陈。
所以我该恨你,还是恨自己。
“不恨不行吗……”
似在问人,实则自问。
……
不行啊。
黑暗如临末世深渊,分不清生死是非。人与鬼界限模糊,一闭眼,无尽的黑瞳血面,枯指白骨,纠缠着衣角不放。
耳边全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明不白冤死之人挣扎与绝恨的嘶吼,是烙在心中,永世不散的诅咒。
偏这一夜,全都蔫了声息。
天亮了。
—
……
——“我操……我操你大爷,靠!喂!!!”
——“你他娘的……!”
桂弘被耳边那大嗓门子豁地惊醒,眼都没完全睁开,更别提寻平衡的,只在这横空炸响的破口大骂中,被人一脚踹到地上,一屁股墩了个结实。
“桂棠东!你他娘干什么了!你怎么睡我榻上了!你大爷的…!”
画良之一睁眼就看见个男人白花花的健硕胸肌,正怼到脸上的惊悚虚寒,简直比见了鬼还恐怖,连滚带爬抓着被子窝进墙角里,一脚给人蹬了下去。
“你…………!你干什么咳咳咳咳咳咳了……!”
体虚的病患一激动,被口水呛得半死,咳嗽起来根本喘不上气,两眼昏花,差点再过去。
桂弘懵然跌在地上,摔得哪儿都疼。
难得能在个全黑的环境里睡个踏实觉,以至于到现在脑子都是木的,生是被画良之没命的咳嗽给醒了脑。
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替画良之拍起背,眼里惶惶不明的盯着他看,老半天,画良之咳嗽声弱了些,才贼委屈地哗啦一大把掀开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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