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桂棠东身上这点贱本事,还是跟他学的了。
他将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风声,算是摆明了不满,再闷着声一圈圈往腰上盘,没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从榻上把跪得发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画良之的背,被他愤挣着拿肩膀给拱了开。
“别管,哥给你把这心怀不轨的逆党绑起来,天明报官。”
却听背后的人栽楞个脑袋,支支吾吾:“良之哥,还是你出去吧。”
画良之乍地回头瞪了眼怂成了丢娘的鸡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着翕动几下,像是有话欲言又止,皱了脸,唯独把手中枪柄捏得紧。
操。
再便抓起刚混战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着半截没盘完的枪尾巴在地上锐声磨着响,一脚踹了门出去。
外边的天渐了明,半宿的雪下过去,地上积了层薄的。白毯子被拖枪划出条缝,风捎上去,落雪后的天可比落雪时更凉得刺骨。
就算噎着气,画良之也不肯走远,就抱着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里头等。
不过才刚蹲下,就听见屋里头“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
画良之惶然窜了个寒噤。
心想桂弘怎么逼急了,连天师都敢打。
他现在哪儿有那资格打他。
“三殿下,这是罢了。”
楚东离抚掌冷笑,端跪桂弘脚下,将视线从那泛红的掌心里挑起,堂而皇之与坐在榻边的疯人对视。
疯人没穿着什么东西——而今枕侧人不在,寒气侵破窗,让他从内而外的发冷,愈发受不得住,想往什么暖和地方缩起。
凌乱碎发遮着低垂的脸,他开始抱着自己的手臂反复着搓揉。
唯有余光怯懦,望向脚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剑拾起,举过头顶,举到自己面前。
“提剑。”
楚东离语气更如冰冰,直覆了层霜到他身上。
桂弘骇然僵住搓臂的手,惊恐颤抖的瞳孔中,映出双不掺人性,无情无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万劫不复的眼。
实在是望而生畏。
那双眼的主人泰然无色,只道:
“去死吧。杀了我,再杀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儿配安着心,好好活。”
楚东离的语气平缓冷静,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还是说,您真安得下心了。”
那声音带着饱经风霜后成熟寡淡的韵味,仿若看淡世间一切,生死不动本心,真已舍弃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着他的剑,耐不住这寒,抖了几下。
“做戏被逐出宫是好事,独立府门易养精蓄锐。我本以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计,到如今竟为了那么个贱种,旧情,故念,废了自己王爷身份,十六年功亏一篑也无谓,去求你的独自平凡一生?你当真再听不见亡魂悲嚎,当真觉得那么多因你、因他而死的无辜性命,皆作浮云苍狗,垫脚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亲手杀子,残害无辜人命的父皇的财,平凡度日了。”
楚东离缓声淡然,把胁迫的话说得冷静。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边,上牙磨得骨节发红,无应。
“十六年,从乡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导,到如今套着声名狼藉壳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笃信的人只有我,为何,为何会被门外那只狐狸蛊惑心智,坐前功尽弃?桂棠东,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啊。”
天师把剑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个垂首俯视的姿势,低睨中再难隐怒,啧地扯动半个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还是没能有那个抽剑相逼的魄力。
楚东离摇了头,莫论是选指剑向他的脖颈,还是指剑向自己,他连取剑都不敢,还能定什么决心,走哪条路。
半斤八两,若复仇心不够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优柔寡断之辈,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叹上口气,抓过剑,奋袂转身。
“好啊,我不劝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过外人罢。你觉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数百尸骨好睡,那我楚东离反倒是该燃鞭庆贺。今日我来,不过是想看望您被贬后心局如何,如此看来,好得很呐,闲事无扰,还能拥得美人共寝,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后会有期,或是后会无期。”
“东离,不……我没……!”
桂弘听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从榻上踉跄滚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东离大袖。
却被无情甩开,只道声:“唤我老师。”
桂弘瞳孔猛缩,脸上恐色化作无神呆怔,一瞬若遭遗弃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无法相信自己被遗弃的现实,只将尾巴下意识地摇上几摆,盼那人回头,盼不得回头。
脸颊簌簌落下串滚烫的泪来。
他深知自己与那无心人算不得羁绊,不过遭人遗弃的丧家犬走投无路,为万人嫌弃唾骂,满身臭泥跳蚤,狼狈之时,给他丢了块带肉的骨头。
便也顾不及那肉骨头带毒 ,或是留勾的诱饵,他想果腹,想寻处温暖,还想找回曾经的温存,利用也罢,奚弄也好。
总不至于真落成了个大字不识,只会狂吠暴怒的废人、真疯——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坏狗,狂犬被扼得住颈,也能寻得到方向,落得冷静,归附安顺。
楚东离就是那持链的人。
十六年不为外人所知的教导,从习为人,识字,强身,学武……当今世上再无二人能将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彻,他知道何以安抚狂性的用药法,更知何以将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癫狂。
桂弘低头看着自己虎口的疤。
没错,现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东离一手造就出来的。
可按着他心头愿费尽心思,筹划多年培养出来的棋子,如今竟会为个半路杀出的“旧念”自断前程,他能不气吗。
能不想干脆断了我与他性命,一死了之罢吗。
尚且发麻的腿撑不住身子,连摔几下,才在楚东离推门前抓住那手。
“都听您的……!”
第56章 孤兽
桂弘含了胸,把脸埋到楚东离背上,咬着牙的颤透过棉衣都感受得到。
起先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祈求,娓娓道出真心的时候,天师难免将眉头紧皱。
竟还从未听过这疯子与自己说过这么多心头话。
他一直只像个断了念的傀儡。
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欲求,满心只剩仇恨,倒也因此格外听话,任人摆布,只要复仇的目的相同,他就是个悉听尊便,十分适合重塑,捏造的。
啊。原来他不是断了念,只是藏了,埋了,烂在心里了。
而今重新生了萌芽罢。
“老师,我听您的,听,只是……”
“血仇必报,但我无法祭他。这世间一切念着我的,曾予我真心的人,全葬于那一场苦夏屠杀之中,本以为人间再无牵挂寄托,我赌上性命,人生,承千古唾骂亦无所畏,若我真凭己力,平不反那冤案——
桂弘闷声而侃,哑音带哽,却不寡断怯懦,反慷慨厉色:“那我便是装疯卖傻,自刎在父皇面前,血溅三尺高台,让他真沾上亲子血色,让他亲眼见着那被他一手逼疯,最为内疚愧对的儿子因他头颅落地,余生怀罪,便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复仇,是我所能给他最大的罚!”
楚东离叹出口气,未应,却将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听他道出那句最不想听的话。
“可老师,他对我笑了。”
桂弘缓然直起身,颤抖着抬双手捂脸,指缝中一双缩成点的瞳孔颤如秋风芦苇。
“我……我深陷泥沼,神智不清,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笑着牵住我的手,说欲与我共存亡,与我赏人间景,说这世上有海,有晚霞,跨过这无尽的冬后终有春光,有……我……原还有念我的人,我非孑然一身,我……”
“老师,我突然想活。”
怎么办。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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